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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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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蒲忱在绘他的上海地图。
      他标过黄浦江岸一处挨一处码头,与苏州河上一道又一道桥,又单独辟出一幅,重设比例尺,从东向西,街衢里弄,交织着勾出了法租界。
      林楠笙复述观音山发回的两封电报。
      一封短的,说货不见了。他们抓了沈副官。
      一封长的,说沈副官借的身份是众声社沈山——此人混迹香港报业多年,是个消息贩子,以及赌徒。电报里还附上了沈山近三个月出入赌局的记录和银行账户流水。
      他坐在长桌一侧,注视着先生的笔尖,枝枝桠桠小半城,那么茂密地生长出来。
      王蒲忱认真听着,一直没有抬头。
      他换了铅笔,标上路的名字。横着的,隶书;纵着的,楷书。
      福煦路、霞飞路、辣斐德路;迈而西爱路、亚尔培路……
      王蒲忱边写边说,他们抓了一个有把柄的家伙,欠了赌债,见过宁站长,去过仓库,下一步就是开出一个无法拒绝的价码,诱他招出宁站长与他共谋,侵吞这批物资。货不会说话,留在仓库只能证明宁站长渎职,如今失踪了,又有沈山的供词,宁站长就背上一个贪墨之实。罪涉军需,从严从重,上了庭,他说出天大的缘故,也翻不了身。
      字尽是洋文音译过来的,一笔一笔越无瓜葛越像况味深长。
      王蒲忱并未看林楠笙,却听得见他心里有话。他问他,在想什么?
      林楠笙的视线从一道道曲折交错里收回来,他说,那四批货里夹带着百浪多息阿司匹林,而且下落不明的事,他们不仅知道,还要掩盖。贪墨军需是死罪,这样不留余地,要么是四批药的失踪,他们中不乏染指之徒,要么是构陷宁站长,借以诋毁我们……
      林楠笙说着说着,自觉有些失言,他想他只是一个学员,还没有资格妄谈“他们”和“我们”。
      先生,是我妄议了。
      王蒲忱就想起,戴笠这几年向校长力争的那块“自己的牌子”。
      “他们”和“我们”,编制上是局本部治下各有所司的两处,可人事上,人是犬牙交错的,事是模棱两可的,故而权责往往重叠难分,加之与上位者亲疏有别,那日常的磕绊细数起来,比黄浦江水还要滔滔。
      王蒲忱只好一言以蔽之,回答林楠笙,是他们妄为了。
      他说,等沈副官电话。不要把那批货当成什么铁证,只当它是一批无主的货,人人唾手可得。把这个雷扔回去,让他们不但无从指证宁站长贪墨,还要疑心自己人泄露了消息。
      先生是个好棋手。
      林楠笙忽然明白,“这个雷”早就在计算之中了。沈副官只有落入陷阱,才好把他们的阵仗打乱。
      他又看向先生笔下,只见有一条小路标注得极为细致,春晖照相馆,祥和布庄,大方旅社,百草堂药行……小小一隅,一下子好像烟火行人都看见了。
      王蒲忱这才抬起头来。
      他同林楠笙讲,这街角转过去,头道弄堂,尽头住着一位婆婆,带着她的小孙女,晚上打开伙房窗户,窗下支几方小桌,就开起宵夜铺子,你的老师喜欢吃她做的荠菜馄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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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巍又一次坐在香港站站长的办公室里,棋枰撤去了,书桌是空的。
      萧组长在对面踱着,叫手下松了沈巍腕上的捆绑,裹了他右臂的枪伤。
      方才听了几通电话,手下在众声社和几间报馆打探沈山其人,报告的尽是些不入流的事迹,可是,眼前这个人却十足体面。萧组长隐隐觉得,他不好对付。
      他在从前宁站长的位置上坐下,掏出烟盒,取出一支烟衔在唇上,又递过一支问,抽烟么?
      “沈山”注视着他,没有回答。从天星码头到香港站,他没说过一句话。
      萧组长点燃了烟,吩咐说,倒杯水来。
      咖啡。“沈山”说。
      萧组长面无表情,向手下点了一下头。
      两个人静默着。过了一会,手下端来一杯热咖啡,还摆上一只烟缸。
      烟一缕缕上升,萧组长缓缓开口。
      说说,去那儿干什么的?
      “沈山”隔在灰茫的烟色里,回他,那儿有什么我不能知道的么?
      萧组长向烟缸沿上掸去几星烟灰,说那要看你想知道什么。
      听说天星码头查封了一间仓库。“沈山”停了停,问,货呢?
      萧组长立刻回答,什么货?
      “沈山”向后靠了靠,挥手拂开那一抹不善的烟味。
      你们抓了一个私扣军需的官,我有几位英国同行,对此颇为好奇。如今货又不知去向,教他们攒成一则“前方煮釜、后方抽薪”的文章,登在《伦敦新闻画报》上,总归不太好看。
      萧组长觉得,这倒像个无良记者的伎俩,可是就算身份不假,这个沈山的话也不值得相信。
      他不急,索性陪他兜起圈子来。
      这样,你开个价,我买这条消息,条件是你对你的英国同行守口如瓶,怎么样?
      “沈山”似乎有些笑了,他说,不如我买你的消息,你告诉我货在什么地方。
      萧组长啧了一声,食指关节在书桌上敲了两下,边说,我一个外乡人都知道,香港这地界,多的是命案、绯闻,一样是贩消息、赚铜钿,沈先生何必盯着这么一桩小事。
      关心国事。“沈山”轻描淡写答着,蒋先生不是说,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么。
      听到蒋先生三个字,萧组长肃然起敬的样子,凑近了些。
      不瞒你说,查封仓库的人回去复命了,我是来顶班的,找到那间仓库,也就比你早半天光景,你问我货在什么地方,不如去问那个放消息的人。
      话音一顿,像想起了什么。
      我听说沈大记者近来赌场上有些失意,债主可是催得挺紧?咱们打个商量,我帮你还债,你帮我交差,如何?
      “沈山”垂目沉吟片刻,不为所动。
      你交不交差,和我有关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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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咖啡冷了。
      萧组长点燃了第二支烟。
      他揣度着,沈山这么一个捞到钱马上就要输掉的家伙,自己明示暗示要同他交易,这人竟不问出价多少,只关心货的去向。他想沈山一定深谙内情,惦着货里有货,要赚得更大——十足一个赌徒。萧组长撇了撇嘴。
      两人相持了一会,有人敲门。
      文书进来,把一页草拟文稿呈在书桌上。
      萧组长把它转了个方向,推到“沈山”面前。
      他说我的人还在报馆等着,我打算登一则告示,就说香港站私扣军需一案,沈山窃取藏匿证物,我们要悬赏缉人追物,有知情者,重金相酬。报纸印出来,你就成了众矢之的,要货的、要钱的,都会找上门。
      “沈山”览着文稿不语。犹豫了一会,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钢笔,在那页纸的边角写下一个电话号码,把文稿转推回来。
      萧组长有几分意外。本以为他会收声敛气,道出因何见了宁海雨,又如何知晓了内情。不想竟生出枝节。
      他瞥了一眼号码,又盯住“沈山”,问,这是什么。
      放消息的人。“沈山”回答。
      萧组长一时竟心虚莫名。好像那个号码要认出他似的。面上仍然凿凿,他说你想清楚,这个电话是我打,还是你打。你打,这还是你们之间的事;我打,就等于你出卖了他。
      “沈山”迟疑着,没说话。
      萧组长提起电话机,撂在“沈山”面前,自己折起写着号码那一角,裁下来,踱出门去。
      他踏进总机室,把纸片递给手下,要他查这个号码。
      交待毕了,拎起另一部电话的听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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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楠笙立在里间桌旁,回头望着外间的先生,电话铃响了三声,王蒲忱点了点头。
      他接起电话,听见那头沈巍说,林老板。
      林楠笙沉默了两秒,挂断。
      王蒲忱就笑了。
      他知道王天风为什么喜欢林楠笙。
      你以为他要规规矩矩出招,他就多出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性情。因着这一点点,那一招一势无不是活生生的。因着他,这渝山的日日夜夜,也无不是活生生的。
      号码又拨了一遍。这一回等了许久。
      当萧组长以为“沈山”只是在故弄玄虚的时候,电话忽然接通了。
      那边传来“林老板”冷淡的应答,你把东西换成大洋,再来打我的电话。
      原来,“林老板”是“沈山”的债主。
      “沈山”不示弱地回他,码头根本没有你说的东西。谁知道,你把消息放给了几个人。
      林楠笙明白,有人监听。他们要互不信任,各说一面之词,才好生出疑云,让监听者自乱。
      “林老板”讥诮说,沈先生,做人不好太贪心的。在黑市,我的人亲眼见着了样品,交易价翻了三倍。又想白得东西,又想赖掉欠账,世上有这样便宜的事?
      “沈山”回击,是不便宜。林老板一面叫我去取货,一面自己留下东西,一个人赚三倍的价钱,我倒成了你的替罪羔羊。当真不怕,我把你供出去。
      “林老板”说我怕什么?放消息的又不止我一个。
      这时萧组长闯来,夺了“沈山”手里的电话,挂断了。
      这个林老板背后不知是什么人。不能让他们再对质了。
      萧组长一想,转移证物本来是诱敌之计,可林老板要是知道货真的不见了,他背后又是自己人,这就叫从中作梗,自己搅了同僚生意不说,还揭了人家的底;不是自己人,这就叫监守自盗,让人反戈一击,自己跳下黄浦江也洗不清。
      手下来报,查不出这个号码的根底,不过,电讯处的人说,单看号码一共四位,头一位是九,像是一部海岸或者江岸的电话。
      萧组长立刻想到码头。
      他又暗忖“林老板”的说词。他真的一面放出消息,一面捷足先登,也未可知。
      萧组长问手下,货转移的时候,开过箱么?
      手下答,我们这么几个人,就半天时间,来不及啊。
      萧组长心里一凉——他只想到留下陷阱,没想到自己转移的也是别人留下的陷阱。
      他命四人看住“沈山”,自己带着余下四人,又急令还在报馆的几个人到码头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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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夜落着雨。
      总务科一名夜勤,歪在旧沙发上打了个盹,半梦里记得有什么砸碎了,听见清脆的一响。
      也就是钻出办公室,揉一揉眼睛的功夫,他看见萧组长抓的那个人,从楼上一步步踏下来,穿过长廊,走出大门,像下班一样。
      门前那条雨中的街道,水鸟一般游来一群黄包车,那人掩入车群中,一忽闪就不见了。
      拉车人纷纭疾走而过,一顶一顶雨棚降下来,一道一道车轮划开水花,车群向街口那几条岔路一霎时游散开去。转眼,街上又空了。
      夜勤站在大门口,愣了一会,转身,飞奔上楼。
      地板上溅着几点血,萧组长的四名手下倒在廊上,抱着膝盖和足踝。
      伤他们的,是一只咖啡杯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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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护送沈巍的是三辆黄包车,前头和后头两辆空着,拉车人腰里别着短匕。
      沈巍从中间那辆车下来,栈桥上搭好了踏板,老楚在舷窗一望,奔出船舱,张臂把他搀上甲板。
      当头就说,货不见了。
      海水荡着船舷,沈巍觉得耳边都是风的呼啸。
      岸上有光,雨夜里一忽儿明一忽儿暗,那是远处开来的车灯。
      沈巍定了定神,说别着急,船先离岸,从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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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舷窗半敞,窗下一张行军床,地板上一瓶烈酒,一桶淡水,床头几卷干净的纱布。
      枪伤不深,只是,过了一天一夜,衣物和结痂拧在一起,一揭开,整个伤口就像溃堤。
      那是一道横亘在右臂的血檩子,两边是枯涸的灼伤,当中是泥泞的血肉。这伤让萧组长的手下处治过,那条帕子缚得太狠,留下成片乌青的淤痕。
      纱布浸足了烈酒,覆在伤口上,瞬间就洇透了。血和着酒,淅淅沥沥渗落下来。血的腥甜,酒的辛辣,窒得沈巍一阵阵恶心。
      他想起离开渝山那天,藏了一支先生的烟,一直随身带着。摸了摸上衣内侧口袋,找到了。他点燃了它,小心地架在窗边。
      烟丝安静地明灭着。
      海风裹着雨雾,吹来烟的苦味,湿漉漉抚着鼻尖,他的心头才清明了几许。
      50
      老楚立在窗外,一面向着海面警戒,一面有一句无一句地闲话。
      他说这一带叫白沙湾。往右舷窗望,像桥又像亭的那片,是渔排。
      他说,这里还是小渔村的时候,一到忙季,渔户白天出海,夜里就住在渔排上。后来筑了码头,有的货——你晓得的,烟土、枪支、劳工,就藏在渔排上。交易从渔排到货舱,根本不用上岸。
      外乡人把香港翻过个儿来也找不到的地方,在我们眼里却不是秘密。你跟他们走了之后,我就带人在这儿埋伏,打算着,等货卸下来就动手。可是三条渔船荡在那儿,一个涨潮的功夫,不见了。
      老楚说这回,货是真的不见了。不单我们,他们也让人摆了一道。
      窗里,沈巍问,出入渔排的都是什么人?
      老楚琢磨了一会,回答,难说。
      他说这年月,光是打渔不够养家糊口,从前那些渔户要么当了船工,要么在码头拼力气混口饭。像这样的渔排,湾仔、梅窝都有,人家回到自己的地盘上,有的信了洋教,有的信了共产党,真正什么营生,很难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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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电报深夜发回来。
      他们转移了那批货,雇的是码头上无门无派的散工,货和人一起消失了。
      林楠笙这样报告的时候,王蒲忱标着上海区一处联络站,那是慕尔鸣路一道弄堂里的石库门民居。弄堂名叫秋风里,他的笔画就停在那个“风”字上。
      喉咙里一丛丛涌起了咳嗽。林副官是不许他用烟镇咳的,他管烟,比沈副官管得还严。
      王蒲忱忍了忍,半是压着咳了几声,把“秋风里”三个字写完。
      他知道那个人是这样,他就怕他这样。
      心绪定下来,抬眼恰见林楠笙低着头,盯着译电纸出神。
      他叫他楠笙。问他,怎么了?
      林楠笙马上回神,说,他不太对。
      什么不太对?王蒲忱问。
      林楠笙说,他的发报音和别人的不一样,像说话,有句读——不对,像拨一件乐器,有旋律。这封电报……音不准。
      他词不达意,可是王蒲忱听得懂。
      林楠笙又说,音不准是因为气息不稳,可能是……受伤了。
      王蒲忱想这都怪自己。有人执拗起来,他挡不住,谁也挡不住。沈巍受了伤,他更心疼。
      两个人相视无言。
      王蒲忱望着林楠笙眉心凝得煞是好看,冷不丁问,是他,还是观音山?
      林楠笙说,是他。
      不一样么?我听着是一样的。王蒲忱说。
      林楠笙才反应过来,先生在打趣他。
      他松开了眉心,回答,不一样的。沈副官发2这个字的时候,会故意多打一个点。
      王蒲忱的目光瞬了一瞬。
      是他教的。从不常用的电台发回的电报,为防止有人乘虚而入,要在发报音里留下“手迹”。这个手迹,从前只有他一个人听得出来。
      林楠笙想起电报还余下一小段话。
      他说,沈副官觉得这势头对宁站长不利,他想尽快回南京。
      王蒲忱转身望出去,小院凝冻的夜色里,零星落着霜雪。
      十一月底了,战火湮没了无锡江阴。从南京撤离的第一批学校和工厂初抵重庆。他想,很快,局本部就会有命令召他们回去。
      他对林楠笙说,先去睡。明天一早,你只回一个字,等。
      52
      沈巍踩着步梯上来,穿过驾驶舱,来到甲板。
      雨落尽了,老楚盘膝坐在海风里,迎着蒙蒙的天光。
      身边一只小炉,汩汩地煨着鱼汤。
      他听见沈巍的脚步,就想问他的伤势,可是一回头,望见他自若的样子,又以为还是不问得好。
      老楚向沈巍笑了笑说,要不是见着渔排,我都快忘了,一个月前,舟山有几趟渔船,载来几个伤员。
      沈巍在他身边坐下。
      老楚向着海,空空地望了一会,说,仗打得没日没夜的,听说阵地一守十几天,等不来换防,整个华东又缺医少药,有人就偷跑到火线上,把伤员里最危急的担下来,辗转托了渔民,一递一递传烽火似的漂来香港,指望着还有救。途中没了几个,还活着的,就住在渔排上,请的是玛利亚医院有名的外科大夫,可惜伤势太久,没救成。
      他说,前线没收到药的事,八成宁站长是从大夫口中得知的。
      后来的话,老楚含含糊糊。
      他说不管什么结果,就单看组织方式、行动风格,像不像……
      临近破晓的,无边的海面上,他的声音仍不自觉地放轻了许多,转头一顾,沈巍的目光恰也碰过来。他看见,沈巍向他隐晦地,坚决地,摇了摇头。
      喉咙里那个“共”字一下就咽了回去。
      宁站长的官司,沾上这个字,就望不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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