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拾叁 ...

  •   69
      民国二十七年重庆
      冬末时候,王掌柜拟了一剂宁咳止疼的方子,抓好药,裹成五角封,落了济世药行的印信,托人捎回渝山。
      风里雪里,过山过水,拆开不过是寻常的几味药材。
      王蒲忱就明白,名堂在药封里,一重桑皮纸,一重蜡纸,半透明。
      映着烛火,桑皮纸上绘着八一三一役战线迁移的图示。一支铅笔刨得极利,线描得极陡,一环复一环,蜿蜒勾出交战区域,江岸以南,杭州湾以北,层叠压城。
      蜡纸上标着十四个联络站摧毁的日期——王掌柜比对了几个日谍的口供推知的。
      蜡纸叠在桑皮纸上,失守那一日,联络站的所在地是战区非战区,便分明了。
      王蒲忱把两页誊作一页,交给了戴笠。
      他说十四个联络站不是同时值守的,至少有六个在沉睡中,三个月更换一次。除了区站长官,就算我们的人全数落在特高课手里,也很难拼凑出上海区真正的底细。
      他执笔,深描了九月初那道战线,圈出了线内两个联络站。
      他说,九月六日以后,淞沪公路以东全境封锁,日谍越不过封锁线,摧毁这两个联络站的不是特高课,是日本陆军。
      他又圈出南面一个联络站说,十月二十八日以后,松江青浦一线也是同样。
      话就停在这里。
      戴笠食指关节一下一下在纸边叩击着。
      是有人握着上海区的详细布局,和日本陆军情报部做了交易。
      他只说了一句话,鬼在我们这里。
      王蒲忱擦燃了火柴,递过来。
      火苗从纸边卷上去。
      戴笠注视着枯落的残页说,拟一个内查计划,就你和我,我们把这个鬼捉出来。
      70
      军统局驻地定在罗家湾,独门独院。
      天井里熙攘着,沿廊,门一道道敞开,窗栅一叶叶拉开,青红的旗挂起,中山先生照像升起。一应陈设用度鱼贯移来,揭去油布,卷册置其中,茶水烟缸于其上。
      这年,战火一路向西烧,金陵的冬燃成巴渝的夏。打一仗失一城的沮丧,当头浇在山城炎雨里,竟又蒸得如火如荼。
      常有人窥见,局长等在电讯处门外,时缓时疾,踩着细密如针的电报音来回踱步。收报的发报的,个个指尖发凉,肩颈绷紧。却少有人窥破,局长人在罗家湾,思绪系在别的地方。
      初春时节,军统局之设立在珞珈山表决通过,校长留戴笠谈心,言及上海区的失陷,几番痛惜。
      校长说军统局迁址,上下一新,屋里厢懊糟物事好荡一荡,角角落落弄得灵灵清清的。
      戴笠就面呈了他和王蒲忱的内查计划。
      隔天,侍从室二组孔秘书同他碰面,说有个走盐茶生意的渝商,以共济时艰之名,捐出上清寺几方宅子,打算拨一方与他处治公务,有局里不便说不好办的事体,移到上清寺,关起门来就是。
      这是答允。
      常常是黄昏时分,戴笠从罗家湾驰返曾家岩寓所。步上二楼,风扇、唱机,各自转起来。待《苏武牧羊》的胡琴,马老板的声腔,依依傍傍在窗里漾开,人已立在后院。
      他跨上脚踏车,沿林间小辙,向西向南,夏日天光正长。
      骑行望见上清寺北路那片民居的檐头,才觉得他的一天正要开始。
      71
      王蒲忱的旧伤一直不好。戴笠接他来这宅子时就同沈副官说,要是忙过了夜饭钟点,便不来扰他们清静,别的公务也不许来。
      独是这一天,雨云催着天色暮了,不多久,灯火也亮了一城,戴笠揣着一桩心事,要听一句回答,顾不上钟点,只想着,不见一面,这一夜定要睡不稳,不,那一定是坐也坐不住的。
      雨像一帘细纱迎头遮下来,脚踏车踩得疾,一身溽闷闷湿绵绵的。
      72
      浅浅两重院落,天井里几株白兰开得正好。
      沈副官从雨声里听出了链条的答答声。
      他穿过檐廊,撑伞,启了宅门,等候了半支烟功夫,一人踩着脚踏车从雨里来了。
      戴笠步伐宽阔,他不走檐廊,三两步跨入天井。
      沈副官倾伞,快步跟上来,依旧递了两方帕子,一方浸湿,水要三凉七热,揩面,净手;一方熨干,沾拭襟发上雨迹。
      戴笠踏上门阶站了一站,一堂清光照过来,四下一亮,人也是一省,才觉得这般乘着夜冒着雨,一身水里泅上来的模样,实在草莽。
      他说这雨和家里大不一样的。
      沈副官立在他身后,明白这是窘迫,没有接话,只笑一笑,接过帕子。
      戴笠向里间换了家常衣物,自鸣钟一响,午夜了。
      他踱到堂中坐下,接了沈副官递来的咖啡,啜了几口,迟迟才说,时候不早,我坐一歇就走。
      沈副官也迟了迟,说,先生还没睡。
      戴笠抬头时面色和悦,却责怪说,你怎么不劝他。
      沈副官垂了垂目光,承认这个过错。
      戴笠摇了摇头,立刻起身踏上楼去了。
      73
      二楼辟出一间向南的长屋,当中一道梨木屏风隔开,临窗一边置了书桌斗柜,作内查组办公室;向门一边两桌相并,拼成机要二组的工作台。
      日本陆军作战部密电,在原先的二次加密之中又引入变量。王蒲忱带着沈副官,测验了破译过的密码同新密码的相关性,拟定了几组数学模型,作改装密码机的依据。
      一边教,一边试,几个日夜,绘的草图已在工作台铺满。
      74
      上楼就闻见淡淡的烟的苦味,听见时断时续的压低的咳嗽。
      戴笠在门边站了一会,叫他,蒲忱。
      王蒲忱抬起头来,答了一声局长。
      他熄灭指间的半支烟,绕过工作台来迎他,两个人一道走进屏风内。
      书桌上落着机要函。线封,上三下二,一级密件。
      戴笠拈着线头,没有马上揭开。他在罗家湾等着盼着的消息,真的来了。
      书桌两边各有扶倚,他抬了抬头,示意王蒲忱先坐。
      函中取出一页译电纸,电文不长,两三行日文里嵌着一组密码。
      戴笠念出了密码对应的词语,霜降?
      王蒲忱回答他,霜降。
      内鬼步入了内查组设下的陷阱。
      半月前,四封假的密电分别流入了四个既有机要权限,又有传送捷径的部门,各嵌着一个从未在任何电文中用过的词语——的卢。霜降。梅花山。海伦。
      泄密的人译不出文字,传送时就原样抄录了这段密码。日本陆军情报部把它当作未知的加密方式,向几条情报线发出了示警。机要二组监听下的日谍电台里,“霜降”像回音一样敲响了。
      密电流出部门,电讯处。
      王蒲忱说,沈副官到罗家湾走动了几天,有人见着我们从渝山回来,又不在秘书处常驻,过几天,他再去五处封档,有人就要猜到,“霜降”是一名特工,或一个行动的代号。
      戴笠把译电纸封入机要函,提起扶椅,转过书桌,近着王蒲忱坐下。
      他说,我干这一行这么多年,终于有了一个下线,你倒好,转手就把他卖了。
      王蒲忱笑了笑。
      他说,他在上海有动作,“霜降”就得到了印证,我们不妨让日本人对这个鬼再多几分信赖……
      他比平日多说了几句话,气息一时不支,别过头,咳嗽起来。
      戴笠静望了他一会,说,蒲忱。
      一双目光炯炯的。
      他说,有事同你讲。
      王蒲忱知道。
      局长日程是沈副官一日一日抄回来的。他知道他见了什么人,谈了什么事,他知道,他必要来这一趟。
      王蒲忱说局长,应要先同毛主任讲。
      这一拒,戴笠更不掩急切,他说你不听我也要讲的。
      王蒲忱只是咳嗽。
      戴笠说,下午任命了改组后八处三科、四室一所的处长科长、主任,侍从室一组陈秘书列席。私下里,陈先生要我把局长参谋的人选跟他交一个底,这一定是校长着意要问的,我头一个提了你。
      话说分明了,心中一宽,身子也松下来,他到屏风外,寻了王蒲忱的茶杯回来,搁在他身边。
      咳嗽稍止了一止,王蒲忱哑声答,局长,我是学数学的。
      戴笠早知道他要推辞。他说,这话,敷衍别人还可以。黄埔六期,最出挑的人物,到了我这里,苦也吃了,累也受了,校长快不记得你了。
      他怕他不好答应,又说,侍卫长室那个宋主任,晓得吧,平日见了,话都不肯多说一句,沈副官陪我走了一趟国府,隔天他竟拨电话来了,问我身边那个年轻人属什么的,乡籍何处,又说他的小女儿,圣约翰公学毕业,奏得一手流利梵阿令,我看,八成是相中女婿了。
      戴笠已有了前见,要想同王蒲忱好说话,就得牵上他这至爱的门生。
      他说沈副官身世单薄,好在有你这个老师,我就想着,你做局长参谋长,沈副官升上校,门当户对。
      王蒲忱明白这番用心。
      他说,沈副官有意中人了。
      戴笠仍以为他是敷衍,他说我从小看到大,沈副官的意中人,不是你么?
      他同王蒲忱雨夜相晤,促膝谈着后辈婚事,话说得气恼,却不是真的气恼。
      王蒲忱也就依言答他,既然看明白了,那你同我议这门亲,不是与虎谋皮?
      戴笠倒也不急了。
      他们从乡党同窗到共事,几十年交情,不知何时起,见面谈得来的只剩下公事,王蒲忱肯同他说这样的话,他心里是熨帖的。
      他说当真不许我做这个媒人么?
      王蒲忱沉吟一会,歉然答,不是我不许,是他们年轻人,终身大事只听自家的。
      就是这“年轻”二字,教戴笠忆起了洪公祠,他说那时候,地方旧、小,人手少,可是,同你离得近,后来迁到中山北路,这个处那个室一隔起来,你就没叫过我名字了。
      王蒲忱微微一凛。
      戴先生本名春风。名字里也有一个“风”字。
      咳嗽呛上来,在喉头屏住了。这一息浅促,但是没有松动。
      戴笠让步。他说别的我尽依你,只这一桩你依我,以后,仍叫我春风可好?
      王蒲忱没有回答,他转目,望向斗柜上,自鸣钟像是等着他的号令,这时钟摆一荡,铮然响了。
      一同响起的,是敲门声。
      两人听着。
      戴笠站起来,走去开了门。
      沈副官立在门外。
      戴笠回头对屏风内说,你看,他就等在这里,一分钟也不许我多留。
      王蒲忱走出来,平淡地回答,这么多年,怎么没有局长的样子。
      也不知是答他那句“春风”,还是怪他竟亲自来应门。
      戴笠听了“这么多年”,心头一热,方才的执拗也就消了。
      沈副官说,雨下大了,我送局长回去。
      他随戴笠下楼,扬眸一瞥,门仍半敞,门中寂静,先生没有送出来。
      行至廊下,转身拢门那一刻,听见了楼上压不住的咳嗽声。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