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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拾壹 ...

  •   56

      陷落那天,有人在江边看见宁海雨,还有几名失散了部队的将士,掩护着一拨女人和孩子上了一只渔船。

      码头是草绳系着木桩门板搭的,船缆一收,江水一涌,就荡散了架。

      那是人们所知的,宁海雨最后的行迹。

      沈巍是好久以后,听原教导总队一个生还的校官转述的。

      那时他想起先生那句“宁海雨还能走到那个法庭上么”,终于明白它的真正含义。

      一场仓皇夺路的大撤退,把一个人和一桩悬案,故意忘在了一片孤城里。

      57

      日本陆军第十八师团松山大佐,逋一踏入这方名为金陵的城池,膝上沉寂多年的枪伤就惴惴疼起来。

      那是昭和七年,上海作战时留下的,当年,他还是松山少佐。

      他记得有两个人,不知道名字,只知道民间取的绰号——鬼见愁。枪法一等的好,窄弄里,乱兵中,专拣阶衔高的瞄准。打中左膝那一枪,教他丢尽了松山家族军人的颜面。

      这天城破后,松山领一支步兵,自中华门入。路过一间教堂,几挺机枪突然从尖顶拱窗里扫射下来。

      头阵步兵立时扑倒了一片。

      松山抬手,示意行军止步。

      身侧身后的士兵一阵连一阵,跑步上前,举枪还击。火光交织起来。

      松山命令,调炮兵来,炸掉。

      冬日的寒云,破开了一隙,浑浊的日色里,他认出了那个人,那双鬼见愁中的一个——他的旧伤比他更早认出了他。

      松山把传令官叫住了。

      他拔出腰间那支南部十四,子弹上膛,挥臂一招说,攻上去。他们,全部都是俘虏。

      教堂高瘦的双门荡开,天光像一把长刃直劈进去。

      枪声静了几秒。

      最先冲入布道坛的士兵接连仰倒,一枪一个弹孔,正中前额。

      后来花窗一面一面碎开,密集的枪声,潮水一样四方倒灌。

      没有淹住的,是松山的号令——

      顽抗者,杀!逃徙者,杀!不投降者,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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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渝山。

      手绘的地图拼起来,挂在正对着窗那面墙上。黄浦江、苏州河,法租界、英美租界,闸北、浦东,卢家湾、杨树浦……细密的标注,一日一日一层一层覆盖上去。清劲的,王蒲忱的字,工整的,林楠笙的字——电车线路,宪兵巡捕的线路,一般人的线路,以及,这三线交织而成的盲区,联络站附近的地形,有利的狙击点、隐蔽点……

      王蒲忱说,到了上海,第一难对付的不是日本人,而是无处不在的密探。他们许多是本地人,从前生计破落,沦陷之后投机受雇。我们外乡人的上海,一街一市,都在地图上,而真正的上海,在他们积年累月的生活记忆里。你想避开他们的视线,不要躲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要躲在他们看得见的地方。

      他同林楠笙讲,在上海,让人记不住的有两个行当,拉车的和送信的。拉黄包车不如踩脚踏车。拉车的,不拉客人,少了一重掩护,拉着客人,来去又不自由。送信的,挎一只邮袋,踩着脚踏车,到过什么场所,一次还是许多次,没有人在意的。

      他同林楠笙讲,老虎灶——里弄人家的共用熟水间,办事楼附近也有。人们晨昏拎着竹壳瓶,去排队打熟水,你也拎一只竹壳瓶,站在他们当中,就有了天然屏障。办事楼里,竹壳瓶空了放在各自门口,有专人来取,打好水再送回去,你充作打水人,走廊上、楼梯上逛一逛,错闯了什么屋子,也不会有人多问。

      他们为一次远行,绵长地打点行装,行李里总好像缺一两样,又总是补缀不及。

      王蒲忱抬腕看了看钟点,晌午就要过去,他给林楠笙放了半天假,嘱他晚上回来。

      59

      重庆站档案科送来机要函。

      王蒲忱点燃了一支烟。双缄的函封照在冬日的冷光里。他的心绪遥远安宁。

      这封机要函离开南京那天,沈巍在电话里说,局本部最后一班船只撤到九江,他要从那里转一班到武汉,再飞回重庆。

      王蒲忱听出他话里的心事,说,你要是来得及,回来替我送送楠笙。

      60

      林楠笙调去行馆不久,左秋明就换了别人都嫌弃的那班岗,凌晨三点到六点,月黑风高营前哨。

      王蒲忱陪林楠笙到江边晨跑,每天五点,轿车开过这一哨,左秋明就朝他们敬一个礼。

      他知道,这样好的日子不会太长。

      那天晌午,课堂坐得零零落落,后方飞来一个小纸团,恰落在左秋明的小拇指边上。他把纸团抓在手心,回了一下头,瞥见林楠笙坐在最后一排,对着他笑。

      拆开纸团,里边没有写字,他的嘴角忍不住扬起了,心却沉下去,他知道分别的日子到了。

      两个人在食堂找了个角落坐下,左秋明就往林楠笙脸上揩了一把。

      瘦了好多,行馆不给你饭吃?

      林楠笙就皱了皱眉,说守着十几部电台,没胃口。

      他说,日本人的电台特别狡猾,几天前的旧消息,没事儿就重发一遍,还颠三倒四的。后来听多了,好容易捋清了正常发报的时间,谁知他们又换了。

      成神仙了你。

      左秋明边听边摇头,筷子在自己碗里挑拣着,把烧肉、炒蛋一小块一小块赶在一边,攒好了全都拨到林楠笙碗里。

      林楠笙很领情,搛了一块肉,拌了一大口饭。

      他说先生才是神仙,这么多天,没睡过一个整觉,忙起来,把烟当饭吃的。

      左秋明就着余下的山笋、青辣椒扒拉着饭,抬了一抬头,随口问,沈副官回来了么?

      快了。林楠笙说。

      筷子不觉停了停,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林楠笙想,他一来行馆,沈副官就回了南京,等沈副官回到渝山,他就在上海了。

      没断过一天音信,可是,也没同他说过一句像样的话。

      左秋明这时在讲,来了一个留美的教官,说日本人从美国人那儿学去了问口供的新法子。用一种药,叫什么Confession Serum,一针——他一只拳头忽然抵在林楠笙脖子上——从这儿打下去,不疼不痒,让你连七八岁尿床都说出来。

      林楠笙一把擒下他的腕子,反别住那只拳头说,谁七八岁尿床了。

      左秋明一看唬不住,又讲,上一期回来养伤的师兄说,他们出外勤,身上随时带着药——他搛起几粒米——就这么大一颗,滴几滴白蜡,封在领子下边,要是扛不住又逃不了,就咽下去,只消半分钟,人就没了。

      林楠笙听着“咽下去”三个字,半口饭就噎在喉咙里,咳嗽起来。

      左秋明一副长者样貌,拍拂着他的背说,你要是去了沦陷区,记住,有的事儿,能成就成,不成别死扛。日本人追着你,你就跑快一点,不丢人。

      61

      那晚在先生的书房,林楠笙亲手拆开了机要函。

      函封仔细地缄了两道,一道火漆,一道绕线。棉绳特殊的绕法代表特殊的保密等级,下三上五,逆时针,这是一封二级密件。

      几页沈副官手抄的资料,几页身份职位证明书,几支钥匙,几枚印鉴。

      资料写着,徐立文。男。二十岁。父亲徐景从,千川商社社长。母亲许碧心,电台歌女。

      这间商社是民国初年创立,主营东南沿海进出口贸易,自有船舶,近几年同日本合办,中方占股五十三,日方四十二。

      许碧心有烟瘾,家里常年入不敷出,徐立文中学毕业就在千川商社广州总社做文书,徐景从不肯给这对母子名分,但是答应给徐立文一个驻沪分社调度室经理的职位。

      王蒲忱坐在林楠笙对面,等着他翻过一两页才开口。

      他说徐立文要从广州乘船到上海就职。我们委托广州站,送他们母子从香港乘轮渡去英国。预先支付了四年的诊费,雇私人医生为许碧心戒烟;四年的学费,供徐立文入伯明翰大学读书。

      林楠笙的档案,我已寄给沈副官封档,五处密存。记熟你的工作履历和个人事项,从明天开始,你就是徐立文。

      林楠笙倏地起立,回答,是,长官。

      王蒲忱点了一下头,说,别紧张。

      他说,徐立文没有父亲,母亲在别人眼里是个烟鬼,打小受人欺侮,没有知交故友,不必担心有人揭穿你的身份。

      你的驻地在汇山码头。黄浦江两岸日本人的侦听哨密集,不要发电报,写家信,不要写给母亲,写给妻子。收信地址是广州桨栏路千川总社,寄信人是徐立文,投到任何一只邮筒里,我们的邮政局内线会传送。

      话长了,咳嗽像杂草一样爬上来,王蒲忱让林楠笙坐下,又不疾不徐地嘱了几句题外话。

      遇到难处,去南市,陆家浜咏恩堂,找冯德鲁伊神父,在他掌心写一个“风”字,他就会明白。没遇到难处也可以找他。冯神父同你老师是至交,我的枪伤就是他治好的。

      林楠笙听着先生浅咳了几声,起身去换了一杯热茶,捧回来时问,先生的伤,是一二八那年打日本人留下的么?

      王蒲忱说,算是吧。

      没讲是怎么伤的,他只说,那时认识了一个少年。他会弹琵琶,还会杀人。

      62

      民国二十六年重庆,头一场小雪,就在林楠笙离开渝山那天清晨落了下来。

      他一身素淡的卡其布洋装立在院中。

      小雪染白树梢,落到脸上,是茸茸的细雨。

      先生立在阶上。

      小雪染白屋檐,映在灯里,是濛濛的细雨。

      他深鞠了一躬,说,先生,我去了。

      先生亦欠身颔首还了一礼。无言。

      轿车载着徐家少爷,开过营门。三面垂帘,他不能像往常一样探出窗外回望了。

      那一班营前哨,披着一山小雪,向他行了一个庄重的军礼。

      63

      天还未大亮,挑工船工已负着行李、货担在狭长的石阶上来来往往。

      货郎货娘游逛在行客归人中,贩香烟茶果,贩自家酿的槭树糖,半透明油纸包着,一小块琥珀一样。

      那天云低,浪小,江边空空的柳枝摇着细雪。

      轿车停下,立在栈桥边远望的人,恰是回头顾了一顾。

      沈巍和林楠笙,就在渐起的人间烟火里见面,以及道别。

      林楠笙叫了一声沈副官。

      他记着他是徐立文,不可行军礼,称呼却一时不知怎么改,只好又说,沈先生。

      沈巍臂上挽着一袭深灰细呢长衣,一领灰白格羊毛围巾。他把围巾换到另一边臂上,双手抖开长衣,披在林楠笙肩头。

      先生说,这是徐家小少爷的第一份正式工作,在上海,不可失了体面,让人看轻了。

      沈巍等着林楠笙穿好两边衣袖,替他牵拢了衣襟,抚平了衣领,又把围巾绕在领上,向襟前浅浅揽了一道。

      他说这身行头,你的老师初到上海时穿过几天,后来打打杀杀,他嫌又贵又碍事,就一直压箱底。

      他打量着徐家小少爷,从自己大衣口袋里取出一方羊皮帕子,揭开,当中裹着一块英纳格手表。

      林楠笙解了腕上旧手表,交到他手里。

      目光盼着,问他,你见到老师了?

      沈巍把他的手表裹入帕子,收进自己口袋里。

      他说,我回了一趟先生寓所,书房里有一只神神秘秘的藤箱,存着王教官的旧物。先生说这只手表王教官很少戴,留了几年,款式旧了,物件还是新的,合得上身份。

      沈巍一面说,一面把手表环住林楠笙的腕子。

      林楠笙低着头,注视着那只手的动作,把他的前半句话复述了一遍,老师的旧物在先生的书房里。

      沈巍笑了。他严肃地说,有纪律,这个不让问。

      林楠笙偏又问了一句,谁定的纪律?

      沈巍抬头说,我。

      他扣好了表带。

      好。遵守。林楠笙说,就这一条么?

      沈巍想了想,在他的手心,写了一个字,巍。

      他说,沈副官,沈先生,都太麻烦了,你可以叫我名字。

      汽笛响了。

      两个人转目望向江面,一时间好像世界都静下来,专听那汽笛声。

      林楠笙在心里,念了念那两个字,却说,下次。

      江声,人声,码头的纷纷扰扰卷回来。

      沈巍静静听着。

      林楠笙同他解释,他说,我得先练习。

      64

      船行在一江小雪中,林楠笙立在船栏边。

      口袋里有什么物件,他的手指碰到它,小小的,凉凉的一枚。

      他蓦地想起左秋明说“扛不住又逃不了……咽下去半分钟人就没了”。

      心口怦的一下。人清醒了。

      他想起为什么要道别,沈巍为什么来送他。

      分别时没有叫出他的名字,他有点后悔。

      林楠笙从口袋里摸出那枚物件,攥在手里。

      许久,他缓缓张开手掌。

      手心躺着一小块,半透明油纸包着的,琥珀一样的槭树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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