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心》山河如旧

1、幼童失踪案

　　建元十九年，暮春。黄云千里，霞光漫天。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涌过街道，偶然遇见相熟之人，便停下来寒暄几句。
　　而近来桐陵国中仅有的新鲜事，便是天临皇帝数日前的那封诏书了。

　　“听闻圣上有个流落在外的公主，前几日刚被天师大人接回了宫。”

　　“可不是，这姑娘也当真是走运，本是衔泥燕，一朝做凤凰。”那人说着，眼中流露出几分艳羡来。

　　一个面容和善的妇人倒是慨然：“本就是金枝玉叶的公主，这些年流落在外，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头吧！”语毕，又叹息了几声。

　　细碎的议论声逐渐湮没在街头小贩的叫卖声中，如同海底的泥沙被波涛掩埋，全然不曾引人注意，却未曾停止翻滚。

　　皇宫内苑中，一声凌厉撕破天际。

　　“姐姐初来乍到，有些规矩不懂，那便由妹妹教你吧。”

　　容璃望着眼前之人，眼中满是不屑。她是父皇长女，又是皇后所出，向来备受宠爱，父皇赏赐的金玉珠宝数不胜数，一众宫人在她面前俯首帖耳。可就在数月前，天师大人突然将容晞带回宫中，说是父皇流落在外的女儿。听闻父皇年少时游历江湖，痴恋一民间女子，之后便有了容晞。

　　后来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只是后来父皇回宫继承皇位，成婚，这段历史逐渐被人淡忘。如今容晞的出现，不得不让这段传奇重新回归人们视野，而这十几年来帝后伉俪情深的佳话，转眼变成了笑话。

　　更可恶的是，父皇也不知是着了什么魔，当即便封容晞为大公主，封号元贞。这无疑是将一个巴掌甩到了皇后脸上，她身为皇后亲女，自然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

　　容璃的呵斥声虽大，容晞却是波澜不惊，这种场景，她在过去十几年中早已司空见惯。在兖州时，因为爷爷的宠爱而遭受种种非议。回宫以后，还是避不开这些是非。

　　不过，谁在意呢？她也曾想过，若是自己再乖巧一点，是否会让更多人喜欢她，爷爷也不用再为她费心，可惜，有些喜欢无缘无故，有些厌恶，亦是没有缘由，不会因为她做什么而有所改变。后来她看开了，索性做自己，那些人反而收敛了。

　　此刻面对容璃也只轻轻一哂：“无论如何，你我同为公主，你又怎能随意处置我身边的人，孟冬，你起来吧！”

　　孟冬是容晞宫中的宫女，自从进宫以后，她便一直随侍在侧，故而容晞待她格外亲厚些。今日她跟着公主在御花园中散步，不曾想与二公主狭路相逢，也是她自己不当心，请安时无意抬头望了一眼，便被二公主捉住了把柄，非要将她押去尚方监，好好学习规矩。

　　尚方监的那群老嬷嬷们，谁没有点折磨人的手段，更何况阖宫上下谁不知道这二公主是个刁蛮严苛的主儿，又向来同她主子不对盘，今日若是被她带走，怕是不死也要脱层皮了。孟冬被吓得六神无主，白着一张脸，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忽的听见大公主叫她起来，声音虽不大，却格外平和，让她莫名心安。她一时间忘了二公主嚣张跋扈的秉性，下意识地听大公主吩咐站了起来。

　　容璃眼见孟冬违逆她，怒意更盛，她从前在宫中作威作福惯了，又有皇后为她撑腰。从前那些宫人，但凡见她皱一下眉头，无一不是胆战心惊，如今多了个容晞，就连一个宫女都敢和自己作对。

　　当真是一对好主仆，容璃冷笑：“宫中不比民间，做下人的粗心大意，指不定哪天就连累到了主子。父皇封你做公主，不过是因为那几分血脉之情，可宫中皇子公主众多，父皇心里真正挂念着的，又有几个呢？”

　　容璃自幼长在宫中，是非见的多了，自然知晓击人要害的法子。三言两语便直击对方痛处。她打听过容晞从前的生活，那个与父皇纠缠的民间女子不知去了何处，她成了孤儿，之后被兖州陈氏世家收养，却没得到过一星半点的父母亲情。如今回到皇宫，分离十几年，与父皇的亲情也淡薄，容璃这番话，算得上是杀人诛心。

　　她不痛快，容晞也别想痛快。容璃本以为这番话足以伤到她。却见容晞脸色依旧淡然，仿佛全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反而讽刺道：“妹妹既然要说规矩，如今我为长，你为幼，更有父皇钦赐的封号，你这般言语无状，又是何规矩？”

　　长幼有序，容晞眼下最听不得的就是这四个字。她立刻变了脸色，直指容晞，怒喝：“就算你父皇亲封的公主又如何，野山鸡也想做凤凰？本公主的生母可是中宫皇后。你竟敢如此放肆！”

　　“咳咳......”容璃话音未落，忽然听见几声咳嗽。她循着声音侧目望去，只见内廷总管姜公公领着一个男子站在不远处。那男子身形颀长，清俊的眉眼却显得疏离淡漠，仿佛误入人间的神君，世间的一切都入不了他的眼。

　　容璃一时间愣在原地，慢慢涨红了脸。她方才被容晞气得狠了，一时没控制好情绪，不会全被姬大人看见吧？她满腔的怒火一时泄了大半，又有几分酸涩的委屈，都怪容晞，害她这样出丑！

　　容晞顺着声音望去，一眼便认出了姜公公身边的正是当初接她回宫的天师大人。桐陵国迷信鬼神之说，皇上对此更是深信不疑，天师一职位高权重，而姬宁难得之处便在于，他并非土生土长的桐陵人，却能深受父皇信任，想来是有过人之处。

　　她的目光几经变换，瞥见容璃脸上仍未褪去的那抹绯红，心中了然。像姬宁这般青年才俊，又有天人之姿，容璃恋慕他，实在是再正常不过。再看向姬宁，他只是微微颔首，拱手作揖道：“参见公主，方才途径此处，巧遇二位公主正在闲叙家常。微臣冒昧打扰。”

　　闲叙家常，轻轻巧巧的四个字，便将方才的事一语带过。

　　容璃面上难掩窘色，“大人，刚才.....”她张口便要解释，却见姬宁神色淡淡，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一双漆黑的眸子看不出什么情绪，既没有表现出对她的厌恶，对她接下来的解释也没有什么表示，似乎无论她是何模样，在他眼中都没什么区别。姬宁向来如此，他仿佛独立行走于世间，与纷扰俗世中随意穿行，却片叶不沾身。容璃嘴唇轻颤，想说的话噎在喉间，终究没说出口。

　　她理智尚存，知道此时越说越错，不愿在此停留，正要离开时，瞥见站在姬宁身旁俯首低眉的姜公公，眸光微转，随意寻了个借口：“姜公公，母后先前同本宫说过，有些宫禁事务要同公公商量，公公若是得了空，便尽早前往长春宫，可别叫母后久等。”

　　姜公公俯身，眉开眼笑：“奴才遵命！”

　　容璃走后，容晞也没必要在此停留，正要离开时，却听姬宁温言道：“二公主性格向来如此，元贞公主切莫在意。”容晞摇头，姬大人看似清冷，实则温润如玉，是大大的好人。她在心里给他打上了这样的标签。

　　“他人轻贱我，是他人的过错。可若是连自己都轻贱自己，那便是真的无可救药了。”容璃的性子，她这些日子也算是了解了，若事事都同她较劲，只怕她会先气死自己。

　　姬宁轻笑，他笑时，眉眼间的疏离褪去，仿佛冰雪消融，春阳洒满大地：“多日不见，不知公主在宫中可还习惯？”

　　容晞环顾四周，语气重带了几分埋怨：“四面都是墙，好生无趣。”她望着他，突然想起什么，眼睛亮了起来：“我听闻官员不得随意进入皇宫内苑，为何姬大人可以畅通无阻？”

　　姬宁尚未言语，他身旁的姜公公倒先说道：“天师大人得皇上看重，自然与寻常人不同。”

　　话音刚落，容晞眼中光彩更甚：“那大人能带我出去吗？”她回宫之后，虽是锦衣玉食，可庭院深深，再如何金砖玉瓦，雕梁画栋，到底折了她自由飞翔的翅膀。她一直想找个机会出去看看，听闻京城繁华，可自从来到京城，她便被困在了这偌大的宫城中。

　　姬宁看着她亮晶晶的眼，有些无奈：“只怕要让公主失望了，近来城中多有诡异之事，已经惊动了陛下，微臣不能冒险带公主出宫。”

　　“大人可否同我说说？”能让姬宁称之为“诡异”，必定不同寻常。

　　姬宁并不打算瞒她：“近几个月来，城中频频出现孩童丢失的案件，虽说孩童丢失的案子，每年都会发生，但今年以来，丢失孩童的数量远远超过往年。况且往年丢失的孩子，大多年纪尚小，父母稍有些不留意，极易走丢，可今年丢失的孩子，大多是七八岁的，甚至十岁的孩子，也不少。”

　　七到十岁的孩子，大多已经记事，不会轻易走乱跑，可今年却丢了这么多孩子，实在不同寻常。

　　仅仅如此，还称不上诡异，容晞很快发现了问题：“京城防控是京兆府的事，怎么落在了大人头上，难道是有妖孽作祟？”

　　姬宁点头：“公主聪慧，起初林大人也以为是团伙作案，只是想绑了这些孩子牟利。便大力加强京城防控。又派人按照亲人提供的讯息仔细侦查，却渐渐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之处。”

　　“林大人并未找到有关贼人的任何踪迹，若是人为，作案痕迹不会如此干净。他只好继续侦查，近几日，总算是寻回了几个孩童，可是这些孩童恍若失了心智一般，都变得痴痴傻傻，就连自己的生身父母也认不出了，只是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什么‘红人鱼’。”

　　红人鱼？这是什么妖物，红色的……人鱼？

　　“公主放心，此事闹得满城风雨，皇上已命天使大人全权接管此事，凭借天师大人的本事，想必很快侦破。”一旁的姜公公趁机溜须拍马。

　　容晞望向姬宁，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那时爷爷病逝不久，陈家其他人见她没了倚仗，便对她群起而攻之，左右她在陈家已没了牵挂，便打算离开兖州。姬宁便是那时赶到兖州的。

　　那时天蒙蒙亮，她背着包袱，一开门便见姬宁站在门口，乔装后的侍卫围着陈府大门。她尚未来得及发问，便见姬宁伸手作揖：“臣姬宁奉皇上之命迎公主回宫！公主不必惊慌，回宫后皇上自会向你解释。”

　　容晞眨眨眼，短暂沉默后，反应过来他和自己的真实身份有关。
　　爷爷说过，他在江边捡到她，那时候，她身边只有一枚玉佩，一面刻着“容”字，另一面则刻着一个“晞”字。爷爷以此为线索，四处打听她的身世，可惜这么多年始终没有线索，想不到，在她即将离开陈府之际，姬宁找上了门。

　　从兖州到京城，半个月的路程中，自然不会一帆风顺。某天夜里，行至一处荒野，马车外忽然传来一阵凌乱的嘶喊声。容晞掀开门帘，便见一把长剑直击面门，一个黑衣人已经跳上了马车。她瞳孔骤缩，甚至来不及反应，忽然一支箭从背后贯穿了黑衣人的心脏，鲜血自他的胸腔喷涌而出，飞溅在马车门帘上。

　　几步之外，姬宁骑在马上，神色从容不迫：“公主不必惊慌，臣一定护公主平安。”
　　“姬......大人......”容晞头一次见到这种血淋淋的场景，一时不知所措。
　　姬宁收回长弓，骑马靠近：“公主，他们跟了我们一路，臣必须找机会将他们引出了，惊吓到公主，是臣的不是。”
　　她摇摇头，沉默片刻后，轻声说道：“有劳姬大人。”

　　姬宁动作很快，此后一路风平浪静，那晚的事再也没有发生过，惊慌的感觉逐渐消散，容晞开始觉得，那只是一个意外，直到临近京城，她再一次从姬宁身上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才恍然惊觉，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暗藏的波涛汹涌。

　　此刻，容晞望着眼前之人，清俊的容颜有些淡漠，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却格外坚定，一如那日他许下承诺之时。姬宁不过弱冠年纪，只比她大几岁，瘦削的身躯，看上去有些单薄。她却莫名觉得，若是姬大人，一定可以找到那个妖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