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卿》冥笙丶

12、百年之约

　　南灵边界，迷踪森林。

　　天空被夕阳染成了血红色，好似烧起的熊熊烈火，但再怎么绚烂，也永远无法照进那座被大雾遮掩的森林。

　　林深处，闻得虫鸣蝉叫，烟雾迷人眼。

　　一女子行走于林中，白衣与雾霭同色，她突然停下步子，背影决绝，语气却带着一抹叹息。

　　“出来吧。”

　　话音落地，林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说不清楚是无奈还是忧伤。

　　叹息过后，雾霭里渐渐现出一个男子的轮廓，他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语气笃定：“你要去找他了？”

　　“嗯。”艾雾嗓音轻柔，不难听出有多开心，“他已经转世长大，我也该兑现我的诺言。”

　　听见这话，千奇叶垂下头，目光苦涩。

　　她开心，他便不舍得拦她。
　　只是，他怕她遇到危险，终究还是没忍住询问：“要不然，我还是陪你去吧？”

　　“这是一百二十年后。”艾雾终于转身看他，淡淡一笑，眸子里满是坚定，“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未经世事的小野猫，我会保护好自己。”

　　千奇叶嗓音突然哑了，眼尾发红，没控制住低吼道：“如果他有事，你根本就不会顾及自己！”

　　当年，他拦不住她；现在，他还是拦不住她。

　　“千奇叶，谢谢你。”艾雾眨了眨眼，努力憋回眼眶里的泪水，浅浅笑着，一字一句，“可这一次，我想自己去闯。”

　　“艾雾！”千奇叶上前一步，抬手抓住她的肩膀，“你能不能清醒一点，他根本就不记得你！”

　　【他都忘了你，你为什么还是放不下他？】

　　后面一句，他没有问，也不敢问。

　　艾雾转头看向别处，回避他的目光，“他已重入轮回，若还记得前世，岂非破坏了天地规则？”

　　千奇叶紧紧扣住她的肩膀，嗓音嘶哑隐忍，“他已经不记得你了，也同样不会爱你了，转世了他就不是曾经那个人了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

　　最后几个字，他低吼出声，艾雾逃避不得，终于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白衣女子眼眶红润，语气认真，一字一句，不容置喙。

　　“没关系，我记得他，我还爱他。百年前我能让他爱上我，百年后也一样可以，他会再次爱上我。”

　　她目光满是坚定，瞳孔里盛满他的影子，却字字句句都在逃离他。

　　百年了，他终究还是捂不热她的心。

　　千奇叶闭了闭眼，不死心的追问了一遍，“一定要走吗？”
　　还是舍不得啊……

　　艾雾偏头不去看他，只道：“我已经等了他一百多年。”

　　答非所问，便已是答案。

　　千奇叶自嘲一笑，松开了她，“你的一百年是一百年，那我的呢？你去还他的恩，谁又来偿我的情？艾雾，你怎么就能这么狠心？”

　　面对他的质问，艾雾哑口无言。

　　半晌，她低声道：“对不起……”
　　感情从来都是自私的，她是个俗人，寻不出那两全之法。

　　千奇叶再次闭了闭眼，努力压下眸中泪水，片刻后，睁开眼又倏尔笑了，似妥协，又似释然。

　　他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给艾雾，道：“你若觉得对不住我，便把这个收着。”

　　千奇叶声音还是有些哑，但语气已和平常无二，艾雾没抬头看他，伸手接过，待看清是什么东西后，脸色骤然沉了下来。

　　“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那是一枝木簪子，却是注入了他精元的木簪子，如果有人毁了此木簪，那他必定会遭受重创，他这几乎是把命交到了她手里。

　　千奇叶却笑了笑，语气吊儿郎当，好像半点都不在乎。

　　“如果你以后过得很开心，它便是我给你的嫁妆；但如果你过得并不开心，那它就是我把你抢回来的赔礼。”

　　说着，他微微耸肩，故意玩笑道：“再说了，这本来就是送给你的东西，哪还能再给别人？这上面有我的精元，我不在，也可以替我保护你。好好收着吧，说不定哪天真能救你一命。”

　　艾雾偏开头，语气哽咽，既无奈又难过。
　　“千奇叶，我不值得。”

　　“你确实不值得，”他抬头看她，目底恢复清明，一字一句，“可我愿意。”

　　【愿意为了你，舍弃所有，包括性命。】

　　后一句话，他依然没说。
　　在她面前，他的爱意，永远都是——说三分，藏七分。

　　“千奇叶……”艾雾试图劝他，却被他猛然摁进怀里，她下意识的想要挣扎。

　　“别动。”千奇叶轻呵一声，又蓦然染上一股无力，哽咽道，“让我光明正大的抱你一次。”

　　艾雾怔然，不再挣扎。

　　他凑到她耳边，嗓音低哑，带着笑意，却又决然。

　　“阿雾，如果这一次他再负你，就算你会伤心，我也要他魂灰魄散。”

　　“不会的，”艾雾终究还是没憋住眼眶里的泪水，无意识的摇头，“他不会。”

　　千奇叶紧紧抱着她，字字缓慢，出口艰难。

　　“你信他，但我不信。”
　　“只是，你非他不可，我只能赌一次。”

　　“赌他，会照顾好你。”
　　“赌你，会幸福。”

　　他轻笑，松开她，眼眶猩红，“阿雾，你会幸福的吧？”

　　艾雾也跟着扯出一个笑，用力点头，坚定道：“我会的。”

　　“那——”千奇叶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后会无期，我最爱的姑娘。”

　　后半句，他声音轻的如同气音。

　　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清，他只是选择在她面前化成片片青绿的树叶，随风飘散，好像这样，就能永远退出她的世界。

　　这份爱，他从来不敢出口，唯一放纵的一次，竟是在诀别之际。

　　艾雾低头，任由泪水滑落，一遍又一遍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有些东西，就好像这座森林，永远见不得天日。
　　他们在这里相识，又在这里告别。

　　良久之后，艾雾转身擦掉脸上的泪痕，离开之际，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森林，低声说：“千奇叶，你要忘记我。”

　　话音落地，她回头，一步一步走向她的归途。

　　***

　　大雾弥漫，某一颗树后，千奇叶仰头望着天，泪珠从眼角划过。

　　“艾雾，别再回来了，我就当你……从未出现过。”

　　九天之上，依旧是没有边际的雾霭；迷踪森林，是光无法照耀进来的地方；那个爱笑的姑娘，也从来不属于他。

　　“你这又是何必？”身边突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嗓音，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怒意，“那只白猫就是个冷血冷情的臭丫头！”

　　“墨爷爷，她只是不爱我。”千奇叶手撑着树身站直，望向艾雾离开的方向失神。

　　她若真的冷血冷情，又怎么会等那个人百年。
　　因为不爱，所以无情。

　　千奇叶突然咧嘴笑了笑，任泪水滑落眼角流入口中，味道很咸，爱她很苦。

　　“墨爷爷，我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差啊？为什么阿雾就是不爱我？为什么一个普通的修士能让她苦等百年？为什么她就是不肯回头看看我？我到底哪里比那个修士差？”

　　他语气哽咽，一声又一声的质问，可墨陵给不了他答案。

　　甚至墨陵看着千奇叶这副模样，很想开口怒骂，可话到嘴边又哑了嗓子，骂不出来。

　　半晌，他长叹了一口气，“臭小子，你又为什么非得看上她呢？”

　　世间劫数万般，唯独情字最难渡。

　　多少人在这上面栽了跟头，摔的头破血流仍旧放不下，这是尘世的欢喜，也是尘世的苦难。

　　千奇叶收回目光，背靠着身后的大树坐在地上，自顾自的开口，也不知是说给墨陵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阿雾从小脾气就差，总是闯祸，还特别喜欢无理取闹，蛮横又不讲道理，一身的毛病，哪哪都不好。”千奇叶一边说一边笑，眉眼温柔，“可是她一笑起来就特别好看，我喜欢看她笑……”

　　千奇叶絮絮叨叨的说了许多，讲着他们小时候的故事，讲着他们成长的痕迹，墨陵坐在一旁安静的听着。

　　墨陵是只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在这迷踪森林里没几只妖敢招惹他，活的久，见过的事情太多，心也就渐渐被磨得冷血。

　　本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孤寡老死了，却偏偏在几百面前出现两只小妖总来跟他闹腾，千奇叶跟艾雾都是他看着长大的，哪一个受了伤害他都会心疼。

　　只是，因情而伤，又让他如何相助？

　　墨陵偏头看了看，千奇叶说话的声断断续续，不一会儿就没了声响。

　　他兀自苦笑一声，袖子一挥，千奇叶彻底昏睡过去，他拽起千奇叶的胳膊将他背起来，慢吞吞的往林子深处走去。

　　大雾遮掩，很快就没了他们身影。

　　风起，吹落了败叶，却吹不散漫天雾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