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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四 ...

  •   年边上几天,宫里各处皆忙得脚不沾地,兴庆宫倒是难得的闹中取静了。除夕当日,例行是要先去长安西郊的长陵祭拜先皇,再在永寿宫正殿宴请来朝诸王、王妃,打发四方来使。宫中除了太后,也只有杨淑婉和几位高阶妃嫔得获随行。席散后,祭祖的肴馔会陆续分往各宫,以见陛下孝心。等轮到兴庆宫时,早连汤水都不剩下一滴了。
      延禧帝自是不会令六宫众人枯坐守岁的,留守宫内者,若有亲眷早十日向司礼监递过呈子,在这一日便可到皇宫西门与亲人聚首。有路途遥远的,千里迢迢也要赶来一年见女儿一面。宣瑶从早晨起,便挤进了人堆里,其实杜才人父亲新近被参渎职,已降了川陕边境一个小县的教谕,此时是万万不会在这里的。因而从前几天杜才人就沉默得很,常在中夜垂泪。
      宣瑶却不是来接外祖父的,老远的,她就看见大哥壮实笔挺的身子,正一左一右牵着两个干瘦老人,踉跄着挤出人丛。男的是大理寺评事姜尚德,女的封赠从六品孺人,只是那不合身的命服,套在他二人身上,都已拖至脚踝,每行一步,都似要踩上那垂至足尖的犀带。
      姜贵妃出身微贱,骤承帝宠,连带着姜尚德一个老监生,都平白地赐了同进士出身。只是一朝冰山消融,老头子的仕途再不见起色,辗转多年,也未褪去一身绿袍。宣瑶不声不响地站在道路中间,宁王一见,登时脸色大变,扯着二老便要绕路。宣瑶却似不觉,堆着笑脸迎了上去:“大哥过年好啊!小妹先祝过大哥福寿安康了。”宣鄞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面色难看地道:“你还嫌没害够我们吗?只要别在我面前出现,我就谢天谢地,大吉大利了。”
      宣瑶笑容不减,对着姜尚德行了个肃拜礼,倒教姜尚德不得不还礼了:“使不得!公主有何事见教,老臣洗耳恭听。”他见宣瑶来意不善,只道是受了杜才人指使,专来生事的。姜孺人在旁微微冷笑,不失时机地插言道:“你母亲她老人家安好?当真是祸害遗千年!亦锦她……”姜尚德使劲儿拽了拽她。宣瑶便似没瞧见一般,偏生提起了不开的那一壶:“我来是想请教,当日姜贵妃不好时,除太医院开的那几剂方子外,可还吃过外面的药?”
      姜夫人怪眼一翻,话中带刺:“吃过便怎的?过了这么多年,王御医都已作古,公主还想把死人挖出来问问吗?”姜尚德却似忽然想起了什么,扯了扯夫人衣袖,细声道:“宁儿惊风,浑身僵直,锦儿不是吓得整夜发噩梦吗?那时也是年关,你还带了一盒天王补心丹……”
      姜氏一见宣宁,想到独女之死,眼中已先含了一包泪水,这时又忆及亡女临终前的惨象,更是双眼喷火,连眼眶都要熬干了,厉声喝道:“是便如何?你个老不死的!难不成你还疑心是我害死了她?”姜尚德畏妻成性,颈子一缩,如一只敛翼的鹌鹑,哪还敢多言。宣瑶不动声色,却逼得更近了一步:“敢问夫人,可还记得这味药的配方?”
      这下连宁王都无名火起,只道她趁这吉日来寻衅,摆明了是要和他过不去。一时也顾不得兄妹情份,眼见母亲气得发昏,待要去父皇面前狠狠告她一状。姜尚德却闭了闭眼,涩声道:“地黄、五味子、白茯苓、甘草、桔梗,还有丹参、玄参……”宣瑶抽出一支笔来,递给宁王道:“小妹不识字,一时记不住许多,还请大哥写下来。”宁王只得接过,刷得撕下一幅汗巾,草草写了几行字,恼恨道:“你还要闹什么?”宣瑶看也不看便接了过来,作谢不迭道:“多谢大哥!”宁王牙缝中嘶嘶作响:“只要家宴之前,别让我看到你,就算你答谢我好了!”宣瑶不敢做声,垂手道旁,等他们都走了过去,才掏出汗巾,细细地晾干了,收进袖袋里。
      她也不急着回宫,太医院后有个藏书阁,收藏的多是些《黄帝内经》、《素问》之类的医书,平日少有外人去的。宣瑶只说宣清有些下痢,上来抄几个方子,那管楼的太医立刻就将钥匙给她了。这般臭烘烘的病症,自是没人乐意上兴庆宫跑一趟的,只吩咐她看好了来抓药。宣瑶在阁上待了一整天,目下十行地扫了几十本,心里已有了七分把握。之前的太医上来送了盏油灯,她也浑然未觉。这时见一把银剪子搁在桌角上,她毫不犹豫地抓了过来,对着满头青丝就绞了下去。那头发十年未剪,一扯就是生痛。她却毫不留情,大朵大朵的乌云登时委顿在地。她还嫌不足,竟是举起了油灯,对着几块露出的光秃头皮烫了下去。灼出了焦烂的气味,烫出了几个燎泡,远观就如生了一头癞藓一般。她这才将剩下的头发覆了上去,一身冬衣都被汗湿了。
      她刚一下阁,就见法容站在外头候着,提着碧纱手照的手早已冻得通红。眉毛上还挂着冰珠子,看到宣瑶却一脸火烧火燎的:“公主我的姑奶奶,奴婢真是哪里没有寻到!您却在这里闲逛!”宣瑶不欲人知,见那太医一直盯着这边,只得先去还了钥匙,当先走到个没人去处,才低声道:“姑姑来寻阿瑶何事?”法容急得直跺脚:“娘娘今天去太庙的路上,不知怎的跟陛下拌了几句嘴。这时候连宴也不赴了,独自个噇得烂醉。圣人亲自来看了一次,被娘娘做好做歹的赶出去了。我们下人吓得话都不敢说一句,还得是公主劝的话,她才肯听。”
      宣瑶听了也自纳罕,杨淑婉正位中宫,已有多年,怎会如此不识大体。她姐弟二人的前程,可都指着她一人,若是当真天威不测,另册新后了,宣瑶多年的心血可就都白搭了。她也顾不得娘在等她,疾忙坐上了法容备的轿,趁着夜色,悄没声地抬进了凤宸宫。
      她还没进去,就见往日锁闭的东暖阁竟然亮着灯光,还有一阵窸窣窣的笑声。她立刻便明白杨淑婉为了何事着脑,心中觉得好笑。此时家宴已开,延禧帝也不想面上太不好看,还是差人送了几道大菜过来。杨淑婉却一口也未动,伏在案上昏沉地睡着,面前酒杯倒了,浓郁的酒香染得满身都是。
      宣瑶轻推了推她,在她耳边道:“你也忒傻了,父皇对碧如,不过是两天新鲜劲罢了。何苦为了这个,闹到外人面前去?”杨淑婉迷迷糊糊中,听到碧如的名字,还不忘含恨道:“他只不该上我这里坐了坐,说是陪我用饭,夜里却又偷偷摸摸去会那个贱人!他便幸了她,不怕丢丑,抬到麟趾宫去,我还能说一句半句吗?偏要打这个马虎眼,虚晃一枪,也不知瞧不起谁……”
      宣瑶一向知她妒性大了些,换做自己,若是宫中三千佳人各个不服管束,要分权夺利的话,只怕比杨淑婉还要气得狠些。心下微动怜惜,迟疑了一下,将她揽入怀中。一摸她后背,竟只虚虚披着一件袄子,手指碰到她的小衣,竟如贴肉摸去一般。
      她惊得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伏地叩头,请罪道:“阿瑶该死,母后恕罪。”杨淑婉却欹着身子,星眼迷离,语气还是那样平淡如水,口内吐出的话,却教宣瑶内心掀起了万丈狂澜:“你若无非分之想,何罪之有?”宣瑶不愿捅破这层窗户纸,额头咚咚地磕着地面,竟似连话也不会说了。杨淑婉的声音似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你若是有意,又怎知我无心……”宣瑶有一瞬间的不可置信,但随即心中雪亮,也便如一片冰雪倾下来,脸上没了血色,蛾眉缠结在一起。
      “……那又何罪之有?”杨淑婉话音落地,宣瑶眼前落下了那身缠枝莲的红锦绣袄。宣瑶终于抬起了头,两眼却闭得死紧。她连呼吸都紊乱了,却还在痛苦地挣扎:“我是有此意,可不知你心,是真?是假?”杨淑婉整个人蜷进了她怀里,扯落她的扣襻,掀起她一片长襟,将两人都裹了起来。半晌,宣瑶感到湿湿的酒气在脖颈上刺着,杨淑婉的吐息都快融化了,听来仿佛一声叹息:“别问了……求你,别问了……”
      宣瑶幽幽地看着她迷乱的侧脸,待要伸手去抚,又停住了:“除非你答应我,以后别再跟他胡闹……”杨淑婉嗯了一声,痴迷地望着她的脸,情难自已道:“嗯,你不喜欢我胡闹,我永远也不闹了……”宣瑶叹了一声,脸已胀得通红,她只觉得这室内的银丝炭烧得太旺了些。杨淑婉闹了半天,力气消乏,枕着她的腿睡了,宣瑶觉得只有小猫那般轻重。她沉思了很久,眼光越来越深重,忽然握住她的腕子,将她提了起来:“你教我,怎么做……”杨淑婉朦胧地睁开眼,笑着将她的手引到了重叠的裙褶下。
      宣瑶已不希求能醒过来,昨晚她便打定主意,就是要了她的命,也说不得一醉温柔乡了。若是现下死了,至少落得干净,便再没悔恨可言;可若在昨晚走出凤宸宫,她却会在悔恨中牵肠挂肚,直到永久。她向来没有晏眠的习惯,想着一夜未归,娘该是如何担心,不觉对那香衾再不留恋,趿着鞋子下了地。
      走了两步,忽然被一物绊了一跤。她低头一看,是一个扁扁的黑襆头,隐约绣着金线,被她踩在脚下。她低头捡了起来,不由得一怔。只见那金线形如游龙,中央捧着一颗玉珠,极是耀眼夺目。她立即想起,延禧帝从凤宸宫去赴宴,自是要先在此更衣了,只是不知为何遗落在此。
      她看一眼杨淑婉还在酣睡,悄悄地走到镜台前。昨晚她的头发全被杨淑婉扯散了,此时只留了两根簪子斜坠在上头。她飞快地绾了一个髻子,将耳旁的碎发全包进襆头里,脸上不施脂粉。再打眼一看,镜中人已全不似平日的娇媚,下颏的棱角锋利地斜收下去,在她的唇角形成了一道锋锐的阴影。她唇瓣一掀,吐出一句“退朝!”竟是隐隐含着股威势。宣瑶已望得痴了。
      忽然,她的脸上滑过了几根玉指,原来杨淑婉早已醒来,斜倚在她身上。见宣瑶不理她,眼波一转,一双杏眼柔媚地向上撩了起来,娇叱道:“你怎么不看我,没见着我么?”宣瑶慌忙转眼,脱下了襆头,又要跪地请罪了。杨淑婉却已随着她蹲了下去:“你不起来,我也不起来好了。”宣瑶装束齐整,杨淑婉还披着昨晚的单衫,带子也不好好系,露出的一截颈子布满了胭脂色。宣瑶只好立了起来,却不敢坐。杨淑婉一点着恼的意思也没有,满眼含着温煦的笑意,带着宿醉后的慵懒,嗓音有点沙沙的,宣瑶昨晚已经听了很久,却怎么也听不够。“等你出嫁的时候,我求你父皇,将内帑中最好的金饰都送给你。到那时,你就是长安城最美的女子了。又何苦戴这个东西?又没洗,油麻麻的。”
      宣瑶心道,我宁愿戴一天黑襆头,也不愿要一百件金饰。可她只闷笑了一声,低低道:“我以为你会喜欢……”杨淑婉斜溜了她一眼,撑了个懒腰,又跟她腻着吃完了早饭,才派人将她送回。往常宣瑶不想留下个巴结的名声,从不许她大张旗鼓,现下有了这层隐秘的关系,杨淑婉怕人瞧破,也自担了份心,没有让法容露面,只差了个心腹小太监,将她从偏门引出去。一离了人面前,她便拨拉开发丛,正午的太阳炙得她头顶有如火烧。
      宣瑶回到兴庆宫时,杜才人早该同宣清去慈宁宫拜见太后了。她推开屋门,桌子竟还没收拾,摆了一盘泡椒鱼头,一碟红烧猪手,一尾酥炸小黄鱼,并一碗阳春面,都是她平日爱吃的,连动都没动。宣瑶走过去,抓起了筷子,却不知如何下口。原来那上面早结了一层冰渣,油汪汪的色泽,仿佛还带着香气一般,凑近了闻,已然馊了。宣瑶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她想,娘昨晚一定等了很久。
      杜才人却无声地站在了她身后,眼光一动,落在她乌发间的斑驳红痕上。只这一眼,闷了一夜的气便消了个干净。她语声透着关切道:“你头上怎么了?”宣瑶眨干了泪,这才笑着回头:“昨晚被一个小宫女缠住,让我教她做花灯,不知不觉就早上了。”杜才人不置可否地一点头。宣瑶一块石头落了地,烦恼地搔了搔头,痛得她一哆嗦,兀自强笑道:“这几天不知怎的招了虱子,头上痒得连觉都睡不好,头发都掉了好些。”
      杜才人松了口气,看她光景,正是她熟识的那种。可看宣瑶瘙痒难耐的样子,直似痛到了自己心里,满眼怜爱道:“不怕,娘叫人去太医院抓个方子来,准保你一吃就好,再也不痒了。”宣瑶喉急道:“不能现在就去么?”杜才人只道她痒得厉害,也是急得连声直叫“阿穗”。阿穗揉着眼,看到宣瑶鬼怪似的模样,还以为身在梦里。杜才人一把扯过了她,对着她耳根叨咕了几句,见她一脸茫然,只怕她记错了药名,便叫去拿大披风来,还不忘转头对宣瑶叮嘱:“先用冰敷一敷,切记,不可乱抓!”宣瑶虽觉得血已渗进了发窠,仍复定住一个笑脸。无论何时,她都不想娘看见她哭啼啼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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