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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八 ...

  •   从铁甲武士之间,缓缓走出了一匹雪白的骏马,黄金辔络,黄铜嚼口。马上的人寒威凛凛,威仪棣棣,正是左贤王阿伏那。桑德仁钦也停下舞步,与秦兰裳并肩而立。各人兵刃出鞘,一片刷啦啦踏倒帐篷的声音,篝火边已是人影纷乱,喊声连天。央金姑娘和一家人躲在屋中,透过夜风掀起的毡帘,看见两人神色坦然,直将千军万马视同无物。他们的手还紧紧握在一起。
      阿伏那下马前行几步,却仍不敢走出同伴布下的防线。他低头抚摩着铁扳指,忽然抚膺下跪,开言道:“恳请王妃,随我回去。”秦兰裳怔了一下,随即道:“是大王派你来的么?”阿伏那身后的人立刻将这话翻译了出来,并用藏语又说了一遍。
      秦兰裳转而发觉不对,不知所措地看着桑德仁钦。只见他的脸色已密布阴云,动也不动,仿佛干涸了的河床。阿伏那金面具下的嘴角微微上扬,挑起了一个阴恻恻的冷笑。他转向了桑德仁钦,故作哀伤道:“大汗病体支离,已至不起。他尊信上师,本想求得解脱之道,回复圆满欢喜之身,谁知上师竟趁他久病之机,引诱王妃,私奔潜逃。所行所为,令人不齿!”这段话也很快传入了围观者的耳中,就如风吹过树林,激起一片轻微的沙沙声。
      藏人最敬神明,桑德仁钦又是阿莫嘎巴喇嘛的转世,杰却上师的首席弟子,竟敢公然违背戒律,诱引人家的妻室私奔,这可是了不得的丑闻。有些藏民慢慢从家中走了出来,手上执持棍棒,神情愤慨,怒火中烧。也有些心善的妇女,怀中抱着孩子,对桑德仁钦指指点点。她们只觉得他英姿俊朗,风度翩然,一毫也看不到出家人的迹象,纷纷疑心是污蔑。不过心里也同意,这对男女的来路大概不那么正经,不然也不致旁行侧出,不走正路。接着便闭口默念起经咒来,希望佛菩萨护佑,助他们度过难关。
      月下银光点点,像纷飞的流萤,那是牧民手中的锄头、镰刀,正在向着两人逼近。阿伏那一点也没有上前阻拦的意思,嘴角嘲弄地往下撇着。他从马上取出了一座释加佛的铜像,高举在众人眼前,大声道:“神天在上,你可敢当着祖师的面发誓,你不是我王礼请的高僧?”
      那尊佛像披上了月夜幽光,越发显得诡秘阴暗,金身斑驳,好似千疮百孔的石墙。桑德仁钦却只是长叹一声,低眉合十,再不出声。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头上的皮帽和发辫全都掉落在地,露出了明光光的头颅,像认罪一般低垂着。
      霎时间群情如沸,方才还笑语喧阗、热情好客的藏民,忽然间转换了面孔,如同双面的修罗。那嘶嘶的咬牙声、挥舞的铁器碰击声、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呼喝声,就如一条嘶嘶吐气的巨蟒,已然将他二人缠在中间。风吹烈焰,火苗颤动得厉害,将人影也拉扯成了鬼影。
      阿伏那身后的人渐渐聚拢,眼睛俱盯在桑德仁钦的手上,防备他出其不意,像那日在竹庆寺中一般,使出什么诡异的兵器。可是这一次,他的僧袍只是无力地飘荡,手中空空如也,只有一具白玉雕像般的肉身,以及长空中隐约不可闻的诵经声。
      他不能对无辜的民众出手。
      秦兰裳本来举起的紫陌剑也缓缓放下,眼中漫溢着悲哀,但还是紧扣住了他的手。掌纹相错间,两颗心跳得同样厉害。
      铁锁缠缚上身的时候,他毫不动弹,微微低垂的眼眸中,满是对众生的哀悯,以及对命运的全盘接受。秦兰裳不惯被人触碰,还在左右推拒,奋力挣扎。她惊惶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他,却无法穿透那慈悲的假面。
      方才浓醺的酒意,被这高原罡风一吹,一寸寸地冷下去。
      多少次在热意交融、气息相接之际,她盼望从那“希有大安乐”的咒语中听到一丝颤抖。或是在他沉静喜悦的脸上,发现一抹情到极处的悲哀。可是没有,他仿佛真的成了万千金身中的一座,不言不动,永远微笑。
      那种无力和疲惫的感觉又缠上了她。
      与她相对的人,他甚至不敢去爱。
      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
      她默默转身,锁链断落在她脚下。她无言地爬上了阿伏那为她准备的马,夹在黑甲兵的队列中,沿着群山中的小径走下去。四面雪山的尖顶都在放射辉光,映亮了极远的一角星河。
      她甘愿走进这尘世。
      这一次她没能见到蓝速忽,阿伏那将她的眼睛蒙上,带到了一处林立的巨石阵前。经过了半个月的跋涉,她的大腿内侧早已教马鞍磨得满是水泡,可是她从不曾开口乞求。沿途千里大漠,罕有水源,她常常要忍受一连三天的炙烤,直到要从马背上跌下去,才能分到战士们的一小口清水。
      她猜到阿伏那投鼠忌器,忌惮桑德仁钦神鬼莫测的内功,不会对她痛下杀手,然而零敲碎打的折磨却是逃不过。
      不料长途的终点竟是一座石头城。他们到达时,西天刚巧有一抹紫红色的晚霞,挂在最高的石塔尖顶。霞光就如一道道水流,从浅蓝的天幕上潺潺流过。秦兰裳感觉自己像误入了残损的战垒,满目皆是侵蚀程度不一的城墙、堡垒。她简直不信,眼前一切皆出造化的神工。
      一路押送他的健壮勇士,却好像不敢前进一般,将层层枷锁从她身上摘除,便不愿再看她一眼。只是在来路上竖起了密密的刀戟,阻止她返回。
      她四下看了看,众人的眼里有惊恐,也有敬畏。她转过身,直面这巍峨殿宇一般的石城,一点也不留恋,大步流星走了进去。
      她的反应出人意料,引起了战士们的钦佩。他们虽囿于立场之别,不得不与她敌,但均敬重她以一汉人女子之身,三军阵前不胆寒,威逼之下不折腰。面对未知的恐惧,也毫无苟活的欲望。不少人摘下了毡帽,捧在胸前,肃然直视着她消失的方向。
      有一人打马上前,小声地向阿伏那请求。阿伏那直视着霞光暗淡的地方,那一个苗条的身影翩然如舞,竟是说不出的婀娜。他怀着遗憾,点了点头。那名士兵将马缰交到同伴手中,目送马队走远。
      他自请留下为她收尸。
      夕阳渐收,明暗迅速变化,高低不平的石阵宛如大地幽暗的疮疤,在她眼前无尽地延展下去。她的耳边仿佛听到了涓滴细流,霎时间干渴的喉咙冒起了焦烟。水!她要喝水!她要活下去!
      在忽高忽低的风声中,她竭力辨清水声的方位,绕过了一块又一块高耸的巨石。当她蓦然转身时,背后是一模一样的石头,披着暗夜的阴影,无声地矗立在她的面前。她一阵毛骨悚然,仿佛有人在她转身时搬动了这些庞然大物,挡住了她的归途。
      她硬着头皮向前走去。这是日落的方向,血红的夕照映满了霞天,在那翻卷的鳞云之上,金光放射之处,她看到了海上的仙山。瞬息万变的彤云就如翻滚的海浪,犹带天风海雨。金阙瑶台、朱漆栏楯之间,一群仙真人曳动着白丝衣褶,金叶冠摇颤,向铜炉中添上火红的炽炭。
      她看得痴了,双眼也被阳光刺得满是黑翳。她却只想看得清楚一些,再清楚一些……
      夜风卷动了乌云,一刹那景象幻没,有如天崩地裂,琼楼玉宇上出现了灰色的裂隙,正在逐渐瓦解。瞬息间风起云散,一轮黄澄澄的月轮高踞天顶,镶着隐隐的红边,就如一只圆睁的眼目,在天上窥视着一切。
      秦兰裳颓然坐倒在地,抱住了久站酸痛的膝盖。那阵似有若无的流水声又响起来了,这次却是在相反的方位。冻饿交集之下,她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拖着沉甸甸的腿,又朝来路返还。练武之人耳聪目明,黑夜中皆能视物,她眼前却只有一些黑沉沉的影子。时常走到近前,额头碰到粗粝的石头,才知道走进了死角。
      她摸了摸怀中的硝石火绒,犹豫着该不该点亮。
      比黑暗更可怖的,是潜伏在黑暗中未知的危险。
      从方才起,她便察觉到另一个脚步声。初听好像自己落脚滞重,耳鸣气喘,但她听力何等敏锐,很快发现那个呼吸更粗,脚步也重,绝不是会她自己。她一边尽力克制行进的速度,一边屏住了呼吸。很奇怪的,那个吸气声也消失了。夜很静,简直连风声也没有了。她来到了一个石块密集的避风处。
      她的心下略微感到一丝焦灼,已经走了这么久,早已超出了她听到的距离,可是眼前的路却越来越熟悉,好像在绕弯子一般。在一道笔直矗立的石壁之下,她甚至摸到了紫陌剑刻下的记号。
      那个脚步声仍是不紧不慢,回声在石墙间辗转、动荡,好像四面八方都有什么东西接近。
      她再也控制不住,运起轻功,大力奔跑起来。她跑得跌跌冲冲,不时被迎面而来的石块撞破脑袋。不一会儿,她就头晕目眩,眼前鲜血横流,刺得双目火辣辣的。浑身紧绷的她竟似感觉不到疼痛。
      这般不管不顾地乱闯,比之步步小心地记忆,反倒在不知不觉中走出了巨石迷宫。耳听着水声越来越近,她的精神一阵振奋。她已能感到扑面的空气带着水风的咸湿。身后的脚步愈发急促,好像在追赶她一般,来势极快,有如鬼魅。她的吐息都快窒涩了,一刻也不敢迟留,发狂般地拔足飞奔。身后那个“东西”也不再隐藏,发出了深沉的咕噜声,拽开大步,一阵风般卷地而来,腥臭的呼气几乎就喷在她的后颈上。
      她再也顾不得看路,脚步如蛇迹蜿蜒,只想快些逃离。忽然,她身子一空,一脚蹅进了流沙河里。
      几乎就在瞬间,身后那个怪异的影子显形了,那是一个浑身披覆白毛的怪物,形似传说中的白猿,向她伸来了一根白生生的手杖。
      她不及细思,小腿以下仿佛被吸入了一片虚空,再也感受不到重量。她赶紧抓住手杖,触手粗糙。那东西力气极大,很快将她拉上了岸边。
      站上平稳的陆地,她才看清,手上抓握的竟是一截人的胫骨。她浑身一阵恶寒,拔剑向对面那“人”刺去。孰料那“人”毫不迟疑,举杖格架,一拉一拽,柔若无骨地卸去了秦兰裳的劲力。秦兰裳的利剑就如砍入了棉花,被一股邪异的内力紧紧黏住。
      此时,她几乎已能肯定,对面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人又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什么,忽然全身一个震颤,就如给一道滚雷劈中,兴奋地手舞足蹈起来,抱住她又哭又笑,口中还念念有声。秦兰裳只觉腥臭的口涎糊满了一身,虽是毛骨悚然,却也不敢挣扎。那人动作极其温存,似要将她拦腰抱起。秦兰裳虽感恶心,既已为人俘虏,唯恐激怒这个怪人,只得蜷起身子,任他施为。
      那怪人仿佛还怕她着凉,解下身上披覆的雪狼皮子,盖在了她的身上,转身向黑暗中奔去。他虽弓腰驼背,脚下却健步如飞,在这千变万化的石头阵中穿行,如入平坦的家园。不一会,他抱着秦兰裳,来到一座天然石桥下面。借着暗淡月光,她看到地下仿佛有一个一丈方圆的石室,里面燃着火把。在明亮的火光中间,她终于看清了那怪人的面容。
      第一眼,她只觉得说不出的面善。这感觉却是一闪而过,很快便沉入了记忆中。眼前的老人须发皓白,眉尾、须根皆染着一点枯黄,杂乱的银发上沾满了沙砾、草根,一直拖到脚踝。长年的日晒使他皮肤呈黑褐色,脸上千沟万壑,两个深邃的眼窝密布皱痕,眼瞳是罕见的金棕色,如挟带着金沙的河流。
      她还没来得及深想,老人就将她放在了靠墙的石床上,动手去解她的衣服。
      秦兰裳骇极大叫,两手紧紧护住前胸,一面用眼搜寻老人周身的破绽,打算战之不敌,便要挥剑自尽。
      谁知老人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枯皱的老脸似乎涨红了,比手划脚地说着什么。秦兰裳能听得出来,他说的话和蓝速忽、阿伏那等人是同一种语言。可惜她除了几个字词,一点儿也听不明白。老人见沟通无效,神情十分失望。他像个孩子一般啃着手指,似在冥思苦索。忽然,从他紧闭的嘴唇中蹦出了两个字,语调古怪,秦兰裳初未在意,他又重复了几遍,秦兰裳这才发现,他说的两个字是“受伤”。
      “你……你受伤了,伤得很重,不……不处理,会死。”
      接下来,老人翻过来倒过去,最终完整地说出了一句汉话。
      秦兰裳从未见过比这还古怪的场景,两眼睁得不能再大。好半晌,她才往下看了看自己,摇了摇头:“老人家,谢谢你的好意,我只是有点干渴,身上没有什么伤。”
      老人却不依不饶,眼中急得冒火,又要直扑过来。秦兰裳不得已,解开外衣的领襟,试图让他相信:“老人家,我真的好端端的。”老人蹙眉盯着她,就着火把的光轮,秦兰裳看到他瞳孔像芒尖一样跳动着,十分可怖。最后,他的眼神又回复了方才的温柔,继续说:“你的白裙上都是血,快让我来帮你吧。”
      直到这一刻,秦兰裳才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她看了看自己的红衣,终于明白,他不是在和她说话,而是在和一个不在这里的人说话。
      这个老人,是个疯子。
      他看到了什么?
      她整个人寒毛倒竖,恨不得赶快逃离这个鬼地方。
      可是除了眼下这一小方地下石穴,她已经无处可去。
      远处隐隐传来了狼嚎,那是误入沙漠的饿狼。在来时的路上,她已看到了很快奇形怪状的骨头。
      在她殊死抵抗之下,老人终于离开了她。当他回来时,手中提着一柄磨尖了的骨枪,上面挂着一串犹在蠕动的活物。他将那东西取下来,秦兰裳看见,那是一窝沙鼠,有寻常老鼠的两倍大,爪子前曲,正在痛苦地挣扎。还有几只刚出生的小鼠,红嗵嗵的,小小的头和尾巴都如透明的一般。
      秦兰裳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连连作呕。老人将沙鼠从枪尖上摘下来,剥去毛皮,开膛破腹,投入了燃着的火盆中。动作流畅,显然熟极而流。听着火中不时爆出的毕剥声,秦兰裳听到了一阵极低的啜泣,她心情复杂地看向老人,他面墙坐着,肩膀抽动。
      他想起了谁?
      直到沙鼠在火中烤成焦黑,老人都没再说话。他丧魂落魄一般,仿佛游离在人世之外的孤魂。秦兰裳腹中早就饥馁不堪,强忍恶心,抓住烤熟的沙鼠大快朵颐起来。虽无酱料掩盖腥气,她此生却从未吃过更好吃的东西。她发现石室中央有一口沙井,浮满白碱的地下水从井底汩汩而出。她掬起一捧,不顾更多的水从指缝溢出,贪婪地渴饮了一大口,像在洗脸的猫儿。
      等到精力略复,她才又想起了那名老人,忽然一阵怜悯。她将剩下的几只沙鼠摆在老人面前,远远地喊了一声:“快吃吧。还有,谢谢你为我打来这么好吃的东西。”老人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已回复了清明。秦兰裳觉得,只在短短的一炷香内,对面仿佛已换了一个人。他脸上的神采尽数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具承载悲伤的空壳。
      他眼中略有迷惘,嗫嚅地问:“你看见我的妻儿了么?”秦兰裳抱憾地摇了摇头。老人仿佛没看见,继续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他叫阿苏玛,才只五岁,大概这么高……”老人比划了一个腰部以下的位置。秦兰裳不知如何安慰,他不知这老人做错了什么事,会被囚禁在这个鬼一般的囚牢中,远离妻子儿女。
      看到她不说话,老人眼里的光熄灭了。他把头放在膝盖上,轻声恳求:“如果你看到了他,千万要告诉我。没有我,他会被人欺负的……”同样的话,他已不知重复了多少遍。那些听到他乞求的人,有几个走出了座魔鬼城?
      秦兰裳明知这是个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连日来奔波劳累,精神紧张,猛然间松懈下来,她很快就沉入了梦乡。不知为何,心上总有一块地方沉甸甸地压着,即便在梦中也不放过她。
      潜意识间有个意念在冒头。她绝不能被困在这里,她还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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