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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四 ...

  •   开春风狂雨骤,天气反复了许久,柳盈病体已痊,仍被拘守在房,整日不是临摹楷字,就是闲翻琴谱,和小愫下棋,并没当真依从老爷的禁令。过了好些天,时届清明,庭中杏雨疏烟,娇莺恰啼,一派芳春好景。她乘着容车,又在陶府停下。舅舅曾育一子,生来病骨支离,药材钱也不知花去多少,终久是留不住,一岁多就亡故了。有人说,这孩子是故去的勇毅侯怨气不散,转世投胎,专来破他的气运,时辰到了,自然就归阴间去了。陶荏却哭得老泪纵横,直要呕出心肝。这也不奇,他年已五旬,膝下子嗣凋零,至今存活的只有一个痴女。纳了三房小妾,仍未叶梦熊罴。无怪乎外间传闻,说他作孽太多,子孙遭报云云。
      陶荏已在下首横设了方案、条凳,案上堆着贝叶经折,文具齐备。洗墨的小磁缸里,盛了一碗清水,化着一滴鲜血。这是舅舅发愿,在亡儿周年祭上,以血写经,超度亡魂,求乞后嗣。她娴雅地护着袖管,运笔如飞,已在白褶上抄下《坛经》第一行。陶荏站在一旁观看,不住点头。甥女字迹清丽,又能尽脱闺阁熟媚习气,与她的诗才一样,不日即可出师。有小童递上拜帖,他看了以后,吩咐打扫花厅,在彼议事。
      舅舅去后,柳盈才从纸上抬眼,素毫轻放,走到书桌之前,观看陶荏的书信。她何曾做过此等悖逆之事?心头砰砰直跳。都是一些公务往来的信函,未免错乱,回笺粘附原件,须用时撕下即可。这些工作统是书吏来做,他只是口授大意,甚少亲笔复信。她没费神什么工夫,就在底下找到一张压着的素笺,是认得的笔迹,信上开报秋决罪犯姓名,请旨复核云云,落款是“学生杜晏华顿首百拜”。她用裁纸刀裁了个斗方,含毫思忖,略一构思,即在纸上写下一首绝句:“被发箕子岂佯狂?歌凤接舆愿难偿。贾女衣香犹未染,顿开金锁走鸾凰。”粘在原笺背面。
      一会儿小厮进来取信,看案上的一摞都有了回复,于是一齐取走,交给师爷过目,然后派发原主。陶荏平日御下甚严,他们哪敢擅改一字?虽看此信语气不伦,却也不敢多问,糊里糊涂就送走了。
      陶荏回来时,柳盈还在抄《自序品》,已抄到了五祖偈送惠能,那一行带血的偈语,犹自墨汁淋漓:“有情来下种,因地果还生。无情亦无种,无性亦无生。”陶荏想起尚有一信未复,坐进太师椅,八仙桌上却空无一物,讶然道:“咦,秋鸿来过了么?”柳盈装作不知,埋头疾书。陶荏眼光诡秘,苦恼道:“露恩霜威,国步不踬。这秋季处决人犯,可是举国大事,怎能如此轻忽!也罢,只好教他过来面议。”柳盈默默起身,是要告退的意思。陶荏看一眼铜表,漫然道:“庖房备好了晌午饭,你且去用过中膳,下午再来抄写罢。”柳盈微一福身,咬了咬唇,忽然道:“剩下的经书甚多,甥女久在此处,打扰舅舅会客不便。不如舅舅将须用的物件,每日送到敝宅,甥女焚香沐手,从容缮写如何?”
      陶荏怔了怔,眼神有些复杂,盯着铜印上的龟钮,松了口:“好罢,就依你说,可不许偷懒。”柳盈连忙答应:“至期一准送至府上。”回到柳宅,她心里还在乱跳,面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想到寄诗之举,过于鲁莽,虽是好心,然语杂戏谑,命意不庄,倒有些对不住表姊,悔意一阵阵泛上来。她心思不静,难抄佛经,瞥见一片素壁,十分难看,于是让小愫磨好彩墨,玉手一挥,竟是一匹彩绘文豹,载着赤锦云旗,跟随青丝万千的女神,正攀藤牵葛,颙立崖边,怅望风雨,如有所思。
      画毕,自个儿都是一惊,“呀”了一声,险些儿碰翻砚池。小愫探头探脑,嬉笑道:“依我看,这算是娘画得最好的一幅啦!简直可以拿到聚宝斋,混进古人画里,卖个大价钱!”柳盈有些慌乱,信手一揉,扔在字纸篓里。好像身子不听使唤,孕育出一些反对自己的情感来,她须在酿出大祸前,赶快掐灭欲根。回头对小愫道:“跟老爷说,明儿起我要潜心写经,每日三餐送到房里。二爷家小姐来了,就说我身子不爽利,不能见客。随她们在哪聚会,都不必来请了。”小愫不意她自苦如此,想到有日子见不到女伴,没精打采地应道:“是。”
      春风恼人,吹绿了杨柳梢头,催开了牡丹园、芍药圃,正是风飘玉屑,亭积香雪,千红万紫,没乱煞人。卷起飞沿,春光自个儿就飞到案上,四出跳荡,割碎字句。柳盈停笔不写,凝望园中,忽唤道:“小愫,表小姐那边,婚事筹备得如何了?”小愫正趴在贝壳窗台,拿一根狗耳草逗画眉,闻言懒懒道:“没听有什么新信儿呀?该是差不多了罢。”
      一滴浓墨洇湿了佛号,她口里道声罪过,赶紧换了新纸,从头抄起。那些字却怎么也印不进心里,分明每项字义都是熟悉的,连起来就不知是什么话了。“啊唷。”她簇起柳眉,原来是一个不察,抄串了行。她再去取余纸,案上却空空的。她的手顿在那里,身子徐徐坐下,心思却转到了别处。
      他是没见着我的信么?还是写得不够敞亮?亦或者,他不愿抛弃在京的富贵,宁可终身伴着个疯疯傻傻的妻子?若是如此,其人心术不足问矣。
      虽知如此,要想不念,谈何容易?
      门上忽来报:“孙二婶娘来了。”小愫欻得窜起,倒像蓄满劲的弓,随时要奔乐子射去。孙氏果然没教她失望,率着一队丫鬟,提着五彩攒盒、猪头水酒,浩浩荡荡朝枯荷轩来了。柳盈出外迎接,只见孙氏穿着大红祥云金丝坎肩、掐银水绿百蝶宫裙,身上钗钏无数,并不显得俗气。她走进小院,吩咐丫鬟闭上门,不叫从人跟着,亲热地执起柳盈的手,一同步进屋里。看四壁冷落,屋里连个瓶花都没有,细眉一轩,发怒道:“你这个丫鬟怎么当差的?连个香篆都不点,要闷死你家小姐?”小愫对柳盈扮了个鬼脸,温驯地垂头挨骂。柳盈忙说情道:“是我要静心礼佛,不叫杂物分心的。”孙氏也看到了洒金笺上的细楷字,皱眉道:“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喜欢恁般冷清学问?仔细把心看灰了。”
      在她心里,既投了人身,又是诰命夫人,自然有千般乐事等着享用。悲也一天,喜也一天,那还不快把愁闷丢到九霄云外?没来由戚戚怨怨,愁风恨雨,这就不是一个过日子人的脾气。侄女就这一点她看不上眼,往后进了家门,可得撺掇嫂子,好好磨练她。
      在妯娌中,孙氏性强,一张利嘴,最是说一不二,柳尚书都要让她三分。她说的话,柳盈是能听进去的。不禁也自责后悔,不该为了没影子的事儿,颠颠倒倒,眠思梦想,有失大家身份。
      孙氏在她袖中塞入一物,细看是个红纸小封。柳盈一头雾水,不敢拆看,只得收下。她揭开桌上的盒盖,柳盈倒吸口气,原来竟是一只死雁,足上缠着红绳,毛羽楞楞,显是刚打不久。孙氏看着她的表情,含笑道:“这是我那好侄儿去翠屏山打来的,这般物事不常见,留你做个念想,不知你肯不肯收下?”
      奠雁之礼,是士昏礼中的首道仪程,如此明显的暗示,柳盈自无不懂,不禁手心发汗,脸上血色尽褪,却还晓得以礼自持,不伤婶娘面子:“孙少爷的好意,小妹心领了。只是婚姻大事,须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私相授受之理?”孙氏看她举止落落大方,进止有节,心中称赏,便也盖上攒盒,陪笑道:“是我唐突了,未说清来意,难怪你有此顾虑。”她就势尝了一口香片,捏住鼻子,吐在小痰盂里:“这茶放久了,茶味都变了,快去换来。”小愫骨嘟着嘴,从椅背后钻出来。她还想多听几句来着。
      直到房内只剩两人,孙氏才正色道:“我当真跟你说话,你也不需推脱。我晓得你爹的意思,是叫你自主择婿,只要你肯点头,旁的一切好说。”柳盈涨红了脸,不料爹当日的一句笑语,竟给婶娘知道了,这会怎么看她呢?岂非有越俎代庖、不敬长上之嫌么?孙氏体察入微,知道是该松一松弦的时候了,于是笑脸生霞,带着回忆的口气说:“此事本不该我插手。只是想起从前,常看你们两个一起玩闹的。有一回趁着我睡觉,你们从妆台里拿了胭脂,给柳绮养的小鸽子染色,被她发觉了,三个人在堂下哭,他要代你受过,你可还记得么?”
      柳盈想起来了,柳兰泓治家有些拗性,觉得此举有伤天和,照此发展,违害生灵,残虐百姓,为日不远。于是拎着大棒子,在孙汝元背上击了三杖,疼得他龇牙咧嘴,好几天没下床。她们偷着去看他,用小篮子吊给他东西,扮演探监的游戏,好不有趣。思念及此,柳盈的唇畔也多了一丝笑意。
      孙氏见事情有三分了,趁热打铁,邀她去园中转转。长辈邀约,柳盈再无可拒,当了一个月的董生,也只好掀帷了。说来也怪,方才还晴空万里,这会儿不知打哪飘来一朵乌云,踞着梨杏,倒似剪了一树纸花,阴惨惨的,令人不忍细瞧。几个小丫头打秋千的索子还没拆下,春雨如潮,油绿踏板浸得水汪汪的,地上也积起了小水潦。孙氏忙拉着她到亭子里避雨,亭柱上题着义山集句的楹联:“浮世本来多聚散,更持红烛赏残花。”一看便知是柳盈的手笔。亭檐双层中空,可储雨水,到了夏日,无风自雨,便如一道天然的凉幕。这般工巧心思,也是她从古书上看来,绘了图纸,请来巧手艺人建造的。
      隔着渌水,远离尘氛,柳盈最爱在此闲坐听雨。从来文人惜春,厌见残红零落,可在她心里,花娇柳媚之时,若不来场急雨,红淹绿润,憔悴香粉,便见不出枯寂之美来。孙氏本来深恐绣鞋沾湿,但一想此行所图,便觉是天公赐予一个好题目。于是把手一指,落红成阵,侃侃道:“自古月圆则亏,水满则溢,人间万事,莫不是这个理路。你光看夫妻恩爱,百事依随,可不知归终几人有好收场?由爱生痴,由痴生妒,由妒生恨,由恨生憎,多少年少夫妻,不是相爱太过,酿成苦果?好着时,恨不得满心占有,对方多看了别人一眼,腔子里就妒焰三尺,□□焚身,再没个干净时。再就不懂,那两人相处,便像是崖岸对峙,中间没有水流,萦纡冲和,可不就撞在一块儿了么?那时候,玉石俱焚,死气活相,多少好夫妇,不是这样吵散的?可当初要好时,恨不得黏做了一人,旁人再劝,也是分解不开的。其实也无怪他们,命中魔星,前生注定,便是心知其理,身子怎么由得着自己?”
      她这一篇情判,柳盈可从未想过。现下一点点想去,好像真是这么个理儿。大约凡人脱不去“喜新厌旧”四字,譬如初交密友,倾盖如故,便看作命世知音,恨不得一晚上将话说尽。日子久了,圆凿方枘,各人的脾气,有些显露出来了。那时念着初识好处,不肯乍然分手,便觉对方处处不是,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浑不似当日那人,由不得渐行渐远,虽不至割席断交,也是日久生厌。仔细想来,实是无味。反不如当初印象平平,话说三分,倒能细水长流。
      孙氏窥着她神情变化,担着小心,略略提点道:“我这话说来怕你不爱听。其实老一辈儿人,不到成婚之日,不识夫婿之面,是有其因由的。这过日子,柴米油盐,相夫教子,管束下人,打赏仆役,离了心计,哪一样行得通?这世间机关算尽,不失真心者,倒也非无其人。只是你一个女孩儿家,怎有那等阅历?由着性子,你欢我爱罢,多半闹一个不及黄泉,不复相见;何如当日断情绝爱,嫁一个常人,倒能安安稳稳,一生无虞?”
      话到这里,柳盈算是全明白了。她前些日子的病灶,到底给爹爹瞧出了端倪,遣了这么个女苏秦,来当说客来了。听她说得句句在理,且自己的一腔情思,终久无托,倒不如收拾起无聊幻想,整顿着嫁了孙汝元。想来他爱重自己,从无依违,孙家又是权势赫赫,蒸蒸日上,她嫁过了门,一辈子吃用不尽,还有闲情攻书课史,弹琴作画,未必不在《列女传》中留下才名,胜过陷于口角多矣。
      浓阴密布的天气,激动了她以悲为美的软弱习性。古来传为佳话的,梁鸿、孟光究属少数,多的是汉元无目,青冢向晚;明皇无能,马践杨妃。在她少女的心灵里,克制着不去爱姐夫,含有一种悲壮的慷慨。她被自己的豪情和不幸感动了,于是不经思索,突兀道:“婶娘不必再说,甥女心意已决。”她高声叫来小愫,将攒盒收下。小愫喜欢得什么似的,蹦蹦跳跳,捧着那盒子,爱不释手。其实她既是为柳盈高兴,也有自己的一点小心思。她想起人家陪嫁丫鬟,多有通房纳妾的先例,孙少爷是她的意中人,柳盈即便不许,能够多看他几眼,也是好的。
      一举得她应允,这也是出乎孙氏意料的。她忙起身道:“这般大事,我也不逼你,你回去好生细想,问问你爹爹。想清楚了,再来报我。”想到这下哥哥不知怎么谢自己,不禁有些沾沾自喜。她也知道亲上做亲,柳兰溪只有高兴的份儿,便放下心肠,等着喝这一杯谢媒水酒了。
      想着等自己嫁过去,就得跟孙汝元一样,喊她一声姑母,柳盈不禁赧红了脸。他的生母就是自己的亲姑娘,日后待她,定是亲如家人,此事水到渠成,一无可虑。思念及此,忧闷稍解,便也打起精神,和孙氏说笑起来。孙氏让她拆看红封,她推阻再三,不得已拆了,竟是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孙氏看出她的惊诧,拉过她的手,微笑道:“这是你姑娘的一点心意,托我转致。你看着有什么好的头面首饰,多给自己打几副。女孩儿家,再爱看书,毕竟和男子不同,也要讲究一下妇容才是。”柳盈垂着头颈,低低应道:“是。”
      她知道这便算是正式下聘了,以孙家的财力,成婚之日穿的嫁衣头冠、金钗凤鞋自是不算在内的。送走了婶娘,她返身独坐,眼角带到那一帖佛经,取来信手翻阅,还依稀带着舅舅书房的龙脑香,应是和那人沾染的衣香一样罢?
      小愫却从孙氏走后,就开始傻笑,说是为她整理嫁妆,捧着水光花缎的衣料,自个儿吃吃笑个不了。柳盈看到她头上摇晃的,正是花朝那一日,自己答允赠她的珠钗。现在碧桃已凋,她觉得自己好像诗中的神女,“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等不来所爱,便怨望失落,匆促离去。若爱人间阻风雨,未忘所思,她到时又该如何?何况书上的少男少女,一见倾心,往往灵犀一点,互结心印。她既思之若渴,从情理来说,他也该怀有同情,这才交感所致罢?
      这么胡思乱想,倒把睡意驱散了。想着白日之事,悔不该轻允婚事,致生两难。可是名节所关,分属瓜蔓,话已出口,断无翻悔之理。她陷在两难处境里,一个灵魂好像分作了两半,辗转寻思,不得善法。想到这事不知如何收煞,心头又复乌云密布,愁肠百结,搅扰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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