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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七 ...

  •   出乎两人意外,陶荏的居处并不如何奢靡富丽,相比他的地位,简直可用上“简陋”二字了。一椽两进的茅屋,打谷场上晒了一圈萝卜干,还用水泥砌了个长方形的格子,盛满了烧剩的煤灰。山中刚落了一场雨,晾衣竿被洗成了碧绿的琅玕,披檐下没有寻常人家的辣子、干鲞,而是挂了一溜藤条编的鸟笼,有画眉、八哥、金丝雀和虎皮鹦鹉,有些并不是山中所产。听到脚踪,竟字正腔圆地念了一句太白的《古风》:“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显是先期调教得熟络,专侯秦在渊下顾。闻说有贵客来访,附近牧童有的倒骑驴子来看,都只远远呆瞧,畏惧地不敢近前。
      陶李氏治好了接风宴,跪坐堂上,捧着银匜,高举过眉,等候客人到来。阮钺天性不喜呼奴使婢,何况是面对主妇,他结结巴巴,不知如何是好。陶荏对她道:“放下罢,过来见过尊客。”她很驯顺地膝行几步,虽然一直垂着头,阮钺能看见她肌肤白腻,眉眼大气,明是大家闺秀,却不知为何骨骼尖削,双手粗糙如红柳枝。陶荏又依次唤来了家人侍仆,一一相见。这些人也都是屏气敛声,既怒且畏的样子。陶荏有一妹婿,名叫柳兰溪,屡考秀才不中,还是个老童生,借住在他家里,训几个蒙童混饭吃,有人来就敬陪末座。看着倒是个老实巴交的布衣,话虽不多,听他议论几句时局,也是个明是非的。
      尝过了几道整治精细的山乡野味,方让人悟到他这隐士当得一点不含糊。这几味锦鸡鲜鲥,都是按照古礼中膳夫、疱人的烹法调煮的,只是比之玄刀门中的自然之味,又差之远矣。
      几杯清酒下肚,陶荏饧着眼,说出了他的计策,脸颊因自负而泛出红光。他先望了两人一阵,将陶李氏赶到灶下,这才压低声口,神秘道:“二位想必还不知晓罢,鹞子鹰降了!”
      秦在渊方才已听他露过口风,思虑一番,心中有了自己的答案。阮钺猛不丁得此噩耗,失声叫道:“不可能!”鹞子鹰可是建立乌角巾的中坚人物之一,心性、胆魄、智勇、谋虑无一或缺,因而才能在多次火并血洗中存身至今。此人据说和秦在渊一般是世家公子,出生不久父亲便因冤狱获罪,他年齿尚幼,从屠刀下捡回一命,此后便狠练阴损招数,学的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下三滥,但凭着毒辣手腕,居然带着一群流氓地痞闯出了名堂。他与秦在渊不睦已久,手握着黑罴堂铁骑,常往返于战事前线,因而不常见面。
      秦在渊虽不喜此人行事阴狠,但对他的忠心却不曾怀疑。未免别人说他不能容物,他还尽力为鹞子鹰开脱:“官兵势众,他在商於山中遭到围困,损失必重,假意招降,以退为进,既可就粮于官兵,又可探得底细虚实,实是一步妙棋。”陶荏诡秘一笑:“他真降假降,其实无关紧要。”“哦?此话怎讲?”秦在渊故作不知,引他挑明,想看看他的忠心如何。陶荏忽地掀开蔽膝,行了个三跪九叩之礼。阮钺吃了一惊,就听他说:“学生愿奉秦舵主为主公,一同平定天下,建立不世功勋。”
      阮钺来回望着他二人,看见秦在渊的脸色并无不快,翘着二郎腿,也不叫他起来。半晌,悠悠道:“大家同在帮中做事,彼此都是兄弟,若有好处,大家均得,说什么见外话?陶舵主是想陷我为不义罪人么?”陶荏掸了掸膝上灰尘,自个儿站了起来,摆弄着一副清雅胡须,乐呵呵道:“常言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赵太祖神武英明,尚且容不下小小南唐,何况是一个居心叵测的鹞子鹰呢?此人一除,赤凤堂孤军匹马,不足为惧,到时下山寨、溯黄河、攻名城,势如破竹。大燕官吏多贪生怕死之辈,必定望风而降。”他循循诱人,描绘得取天下如反掌之劳,还解下腰带,充作沙盘,用筷子规划行军路线。最后一揖,摆出谦谨之态:“到那时,还望主公念着学生今日小小微劳。”
      山风呼啸,吹得树影簸晃,晴朗的天空变成绛紫色,一带高树的漆黑梢杪上,甩过几道雷鞭,大风霾要来了。秦在渊的影子投在迅速昏暗的墙壁上,像陡然高大起来的金甲神。他嘴角挂着惯常的讽笑,盯着晃动的足尖,微哂道:“劲卿兄于我为长,我不敢臣役视之;武成兄又是我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不如我们对天结拜,誓同生死,若有人他日做了对不起兄弟之事,就让今日的霹雳落在他头上!”
      陶荏一见秦在渊如此倚重他,自无不允,还想着他日文臣之首定是自己,喜不自胜,忙不迭挥手招阮钺:“武成兄,你也听见了,快来拈香罢!”阮钺素来不喜陶荏的为人,觉得能在官场和江湖同时吃混得开,必非大忠大信之人。知道秦在渊用人之际,既要借用他的名声,又要倚赖他的计谋,于是只得交换了年庚。陶荏居长,秦在渊次之,阮钺最末。风摇火头,那线香在火盆中烧了许久,顶上熏黑了一截,就是不见冒烟。好容易有了明亮火星,还未插到灶王像前,阮钺的那根已然拦腰折断,不得已换了一根。
      行完结拜礼,陶荏对二人推心置腹起来。他将一封书子放在案上,等着二人拆看,一面解释起来:“这是鹞子鹰前些日子来的书信,官军出动大批人马围剿杭砀山,赤凤堂告急。他观察到官军后方营房空虚,约我们调集空便的人马,择定一个日子,里应外合,将官军在南方的力量消灭,扼断淮河,使之不能北上支援长安。”秦在渊一抖书信,一目十行看下去,早看出笔迹不对,鹞子鹰写字笔划波磔,绝不像这种馆阁体,还有一颗圆印,也是泥色浅淡,线纹模糊,并不是用那枚黑玉带钩戳印的。他并不戳破,交给阮钺,阮钺不好文事,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再加对二哥满心信任,跪地请缨道:“若是哥哥允准,我当立即调整人马,即刻北往接应。”
      秦在渊还在沉吟,陶荏劝说道:“听说官军也有些人物,不可轻视,除了三弟神勇,克期必成,他人去,都显得对鹞子鹰不够重视。”他的重音落在末二字上。经他一点,秦在渊恍然大悟,不再犹豫,将青玉带钩解下,亲手系在阮钺腰上:“三弟,我派你带领三千弟兄,和黑罴舵主并力清剿官军。你要尽力保全他们的性命,必要时——”走南闯北并肩数十战,他有些不落忍,但亲手复仇的夙愿毕竟占了上风,低声道:“你可独自返还,搬取援兵。”
      未出阵先言败,这可不像秦在渊的风格,兵法上说:“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若不能先自立于不败之地,怎能乘瑕抵隙,攻克敌人?秦在渊精于兵道,言谈间竟会犯这等错误。
      一月后,阮钺率领着麾下一伙老弱疲兵,骑着瘦骡,拖拖拉拉地往风陵渡开去。关于为何不拨给他精壮兵力,秦在渊自有解释。骑兵主力要保留到攻长安时用,西北多山,较两淮平原更能发挥奇兵的作用。余下新投伙的农民训练未足,不熟旗令,暂不宜出动。他隐约觉得事情透着古怪,好像二哥一遇到陶荏,什么地方就发生了改变。但他既是拥护了秦在渊,也便将他当做了主君看待,忠君爱国的道理,他虽未读过圣贤书,幼年听评书时也深刻在了脑子里。
      那风陵渡在汝南郡,颍水河在此汇入淮水,离鹞子鹰驻守的淮阴最近。鹞子鹰虽由朝廷授予了抚贼将军的称号,权势却和尚书令、带荆扬豫三州牧的平南将军薛彦徽不可同日而语,行动处处受制,手下将士还随时面临被打散重编的危险,二人久已貌合神离。在距风陵渡三十里的王家坝,阮钺于向阳坡扎下营盘,派出几个暗探,混进城中和鹞子鹰接头。不知为何,等到傍晚,那些探子竟是有去无回。他留了个心眼,吩咐百户长,卷起旗帜,将行军途中挖的地灶立刻填埋,骡马粪便也用冷水浇凉了,防备遇上巡城官兵。他离开京口前,秦在渊已写了回信,鹞子鹰或许畏于薛彦徽,行事缩手缩脚,现在还不派人下书,约定共同起事的时间。
      孙子道:“兵贵拙速,未睹巧之久也”。他此行本就临时受命,原拟速战速决,所带粮草辎重只够支撑一月,即算不够,也可向鹞子鹰暂借。谁想驻扎这么多天,两边音信隔绝,连只信鸽都飞不进城里去。他不知道的是,平南将军薛彦徽的案上,已经摆了一道火急文书,提醒他从东南方向开来了一支没有旗号的军队,部伍整肃,不像一般来打粮的流寇,极有可能是乌角巾。他对鹞子鹰的不信任达到了顶点,惴惴不安地来到议事厅,叫来军师商量对策。
      他驻在扬州南郊,离淮阴极近,既可起到监视之效,又能肆意受用盐商的华邸。当初鹞子鹰投降,便是他一力促成的,当时得了朝廷褒奖,升官加衔,还赐了一把便宜行事的尚方宝剑。若是那一位得知他被流贼玩弄鼓掌,大失天朝脸面,他这颗吃饭家伙非丢在扬州不可。
      一个杂役进来添窖藏的冬冰,小厮适时地将石榴籽剥在铜碗中,撴在冰面上,颗颗晶莹红艳,丝丝冒着凉气。他在戎马倥偬中,还能吃上从各地献来的新鲜水果,都要得力于地方郡县长官的孝敬。今日的石榴籽大肉薄,吃得刮嗓子、堵牙缝,他发了一通火,将侍候的人全赶到场院中“跪太阳”。这也是他在尚书台发明出的新词,是叫受罚的人随着日影移动,结结实实受一天炙烤,久而久之,成了东值庐外的一道景观。
      他昨日下书,令鹞子鹰速速来见,批准使用馆驿。门外通报的人不敢直说,就含糊地道一声:“大人,人叫来了。”他的目光从矾红云纹瓷盖碗上抬起,看清站在门边的人,怒气重又升了起来。来人并不是抚贼将军本人,而是他的一个小儿子,绰号叫独眼鹰的,原是黑罴堂孩儿兵的头目,在挖坎陷时,左眼中了守城官军的一箭,留下好大一个疮疤。他口方面阔,高颧庞眉,深陷的双叠眼皮,秤锤似的鼻子,忧郁的神情带出一点老态,说话也有些不溜索:“家……家父患病,教我……我……我来向大人告……告罪。”
      薛彦徽听到他嗡嗡的鼻音就感到厌烦,像挥走一只讨厌的苍蝇,命人将他押下,捆到军中的行刑柱上。军师刚走进来,就听到这一段对话,忙扯了扯他衣袖,小声道:“此人目下开罪不得。抚贼将军的意思,应是怕大人起疑,才派一子前来为质,是要教大人安心的意思。再者,此人横行无忌,鹰视狼顾,未必会怜惜亲子性命,杀了也是徒结仇怨。”薛彦徽连连点头,见他还木头一样杵在那里,气得将一碗石榴籽劈头盖脑地砸去。他这才磕了几个头,退下去了,临走还在地上拈了几颗石榴,塞进嘴里,嚼巴嚼巴,露出一副回味的表情。
      薛彦徽看着好笑:“鹞子鹰纵横睥睨,怎么生出这么个呆头鹅!”他也想起军情紧急,没空开这些无聊玩笑,赶紧向军师讨教平息灾患的方子。他从未想过要将治下流贼搜剿一清,遇着小股贼寇,收下他们买命的“和资”,往往就行放过;与大队相抗时,奉行着“围师必缺”的古训,并不当真追赶。他早已看出,自己一世荣华,都从剿贼而来。
      军师在他耳边嘀嘀咕咕了半天,薛彦徽连拍大腿,高叫道:“此计好!妙妙!先生真是孔明再生,孤之子房,哈哈!”计策已定,他肥硕的身子又倒进太师椅里,饭后发困,怀胎十月一样的肚皮往下出溜着,一屁股墩儿坐在地上。他揉了揉醉眼,一旁的小厮乖觉地问:“长日困人,大人要不要奏乐?”他嘴里哈着酒气,醺然拍掌:“好!扬州瘦马,天下闻名。”于是纱幕卷起,披着半臂的美人又轻歌曼舞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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