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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七 ...

  •   起行时发生了一件插曲。车夫刚把缰绳套上马颈子,那马儿就小步趋前,啃起了地上一丛马齿苋。那边阿嫦正在建宁帝抱持下跨进车厢,猛不丁踏空了一步,崴着了左脚。建宁帝将那车夫骂了个狗血淋头,阿嫦从未见他发这么大的火。本以为不碍什么事,可归途中肚里一阵阵犯恶心,对着窗外吐了好几次。
      等她回了长庆宫,眼前出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人。三姨娘一身簇新软缎宫锦,一个媚眼还没翻完,上来就被阿嫦抱住了。“娘!”她忘了建宁帝还在身后,埋首在娘胸前,眼泪沾透了她的前襟。三姨娘掐着帕子,在她背上抚了抚,嘴里叨叨咕咕的,什么“可怜格囡囡哟”,听不清讲什么。阿嫦这才放了手,看看建宁帝,满面惊疑:“我娘怎么来啦?”建宁帝微笑不答。
      三姨娘笑得像牵了一角的被单,每一条褶子里都暗藏欢喜。她伸指在阿嫦小肚子上一戳,动着红唇,头上银蝴蝶钗子晃个不休:“我里个傻囡囡哟!倪要当子个外婆啰!”阿嫦惶惑地望了望建宁帝,得到肯定的示意,心里如一阵飓风卷过,一则以喜,一则以惧,竟将余下的眼泪都倾倒在那身青衫上。
      此后,三姨娘便在宫里长住了下来。她闲来无事,便将长庆宫上上下下整饬了一番,又是拆被子又是卸帘栊,沾了污渍的家什全洗换了一通。底下人少不得嘲谑起来,有的还故意尖着嗓子学她说话。有一回阿嫦从麟趾宫回来,竟发现靠墙的博古架都移了位,擦得锃亮的花瓶口一溜儿对着她。她忙将三姨娘拖到炕上歇下:“姆妈,俚睏一歇儿嗄,拨伊伺候子俚。”三姨娘笑着从交领中掏出一个红主腰儿,团着塞给她,神秘道:“穿好子介,跟年是俚格本命年,倪去菩萨搭求来格。”阿嫦哭笑不得,老人家一点心意,毕竟不好拒绝。
      等她月份大了,建宁帝不忍她两宫跑,将仪仗搬到了她宫里,每日上朝从长庆宫就走了。皇帝宠爱后妃,这也是从古未有的举动。每日下了朝,老远的就看见长庆宫上空飘着高高的纸鸢,今天是红的,明天又是绿的了。不特如此,往常阿嫦性子疏懒,加之未特别安咐,院子里的花草总是枯的多,人家的绿箩爬满了藤架,绿荫荫的遮凉蔽日,她养的杂乱蓬蓬,还未爬蔓。建宁帝搬进来后,一切大有改观,还栽活了几本地方进来的琼花。柔翅般的小白瓣,抱着黄的绿的花籽,摇摇颤颤,似戏子头上的珠冠。在她生辰那天,满庭的柳叶枫都红了,琳琅红叶铺满曲折木槛,整个亭阁似要燃烧起来。建宁帝支来内帑的火药,放了一夜红红紫紫的焰火。映着天边启明星,她和建宁帝郑重在香炉中插了三炷火头,结下世世夫妻的誓愿。
      人都传说,待她诞下皇子,怕不仅后位是她的,连太子也要换人。对待这些流言,建宁帝态度暧昧,并未予以否认。当事人的宣瑞却毫无芥蒂,自那日以后,他的身影也是长庆宫里的常客。不过,他更深的意图还是想见父皇。他出生不久,便被抱到阳城公主膝下,由她教养长大。这一缕割不断的父子亲情,常使他不顾责罚,在某个逃学的下午,摘一把小白花,来长庆宫消磨半天。
      阿嫦看到他就如看自己的孩子一般,小衣服小鞋子都是比着他来做的。建宁帝怕她长日无聊,有时还在姐姐面前,为宣瑞的行踪遮饰几句。她绣着一岁小孩才能穿的绸裤,宣瑞趴在她的肚腹边,有时侧头听听。他在这宫里寂寞得紧,比阿嫦还盼着有个弟弟妹妹陪他作耍。这些月来,她虽是腰身渐粗,眉眼宽展了一些,但更显出成熟风韵,从属于小姑娘的娇媚,真正长成了摇撼人心的妩媚。
      三姨娘又不知从哪宫串门回来,将门扇带得咯啦啦响,阿嫦禁不住道:“娘,俚也少逛子歇,伊势力得势,吃人欺哄子阿弗晓得。”“知道了啰,你娘阿是个主笨货?”她一壁叨叨数落着,一壁走进庖房:“我侬看看子那搭阿有银躲懒。”
      今天建宁帝议事得晚,已差人着阿嫦先吃了。宣瑞一步一挪,很不情愿地回头望着。阿嫦噗嗤一笑:“我什么时候不许瑞哥蹭饭了?尽管坐过来罢了。”三姨娘也殷勤地布筷添碗。宣瑞即是在长庆宫,起坐也必面向北宸,小口扒饭时从不说话。倒是阿嫦,和三姨娘一递一声侃着故乡风物,谁打光棍,谁守了寡,谁养下个娃娃,三姨娘如数家珍,边比划着,还边看看宣瑞。阿嫦看他枯坐无聊,夹起一个油炸藕粉团子塞到他口里。这也是三姨娘从家带来的,她胃口不好,吃不下味重的东西。入口面面的,还有丝丝甜味,宣瑞倒是很喜欢,一口又包了三个。
      她问了几句宣瑞的功课,答应了不告诉他爹爹,他才肯从书里夹出一片纸鹤,洁白透明,吹一口气,振翅欲飞。他小心地放在阿嫦手心里:“我早就想送给夫人,因为……因为……”眼睛一眨巴,点滴热泪都憋了回去。他这个年龄的童子已有了自尊心理,即算感动,也不愿在长辈女子面前流泪。阿嫦好笑地揉乱了他扎束齐整的头发,他晃晃脑袋,走过一旁看阿嫦收集的水浒叶子去了。
      建宁帝眉间攒着疙瘩,国事日非,他却从不愿将烦恼带给阿嫦。她虽身子不便,建宁帝也再未踏进别的宫门。两个人什么也不做,就叠着靠在一起,阿嫦用不太纯熟的手法为他捏肩,建宁帝笑着拨开:“你好生歇着。”二人这边喁喁情话说个不休,宣瑞坐在地上,背着身子,嘴里一会儿“咕”的叫一声。阿嫦不意他还未走,一拍他左肩,人却故意躲在了右边。她一眼看见地上洒满了竹蜻蜓的碎屑,然后,像一片枯叶飘坠枝头,宣瑞直直倒进她怀里。她愣了一下,忽然尖叫起来。
      建宁帝一把将她揽在怀里,一低头,宣瑞两眼血红,瞳人上翻着,肚子一鼓一鼓的,嘴里还有血沫不断喷出来,混合着一些像是脏腑的深红碎块。他小手抽搐着,拽紧了阿嫦垂落的发丝,力气大得将她的头拧得偏转过来。乌紫的嘴唇一张一阖,似是在问:“为什么?”阿嫦顾不得呼痛,大颗眼泪落在他吸紧的面颊上,手帕浸湿了他嘴角鲜血,腥气得不能用了。她甚至没听见建宁帝喊人的吼叫,仰头看着繁丽宫灯,心想,她终于要看见宫里的夜色了。
      过不多时,高齿屐砸在地上,似落在野地里的雷。仿佛十里长街的金楼猝然倒塌,衣衫繁复的女子跪坐在她面前,腰间剑鞘磕落了宝石。宣瑞在痛苦中抓住她的手,力气之大,染红的长指甲尽根而断。她冷静地抱着宣瑞,掐住他的人中,不让他睡去。太医一来,她就带着所有人阖门出去。直到她无力地倚住门板,下颌因悲恸而扭曲,阿嫦才想起,她可算是宣瑞的母亲。
      在这场动乱中,建宁帝时时紧握着她的手,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浮木,显得比她更害怕。北斗沉落,一夜过去,眼眶乌青的御医推开门,嘴角抽动着,无声点了点头。建宁帝长舒了一口气,阿嫦浑身发着抖。阳城公主推门便入,却被御医挡驾了:“太子殿下醒来说……”他踌躇着,眼中划过一抹悲凉:“他不想见任何人。”阳城公主脸上的喜色定格了,她倒抽一口凉气,嘶声道:“我是他姑姑!”阿嫦看她从未出阁,却挽着妇人式的发髻;才二十岁,耳后就挂了几缕银丝,一时不知可笑还是可怜。她也正回头看阿嫦,那是阿嫦永生不忘的一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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