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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六 ...

  •   本来还掐得热闹的后宫人众,很快发现,她们已经失去了争宠的必要。因为一合计,这些日子里,皇上没召见她们中的任何一个。这下可好了,不共戴天的宿敌都同仇敌忾起来,姐姐拉着妹妹,气势汹汹地围住何公公,一人一声,他快淹死在群芳珠唾里。七荤八素中,他只好拼命推脱:“皇上近些日子信了佛,正在打坐闭关!娘娘们若是逼得紧了,仔细皇上他老人家也像梁武帝那般,舍身出家啦!”许是后一句唬住了她们,顷刻间莺燕四散。大家一看,连喜公公处都问不出名堂,无计可施,纷纷在夜深时咬碎了啼帕。
      但后宫里的事,有一个人是瞒不住的。阿嫦给建宁帝理好早朝袍服,倒头又继续睡去,梦到中午清哥哥和她吃红烧猪肘子,口水不觉流了下来。恍惚间有人推她,她睡相不好,半个身子压在那人手上。何喜无奈,看着满地琳琅珍奇,只得去回了阳城公主,秦夫人早起身子不适,不能亲自道谢。
      所以阿嫦再一睁眼,就见床前围了好几个花白胡子的老头,一左一右按着她的腕脉。她一个激灵,冷风飕飕,一摸身上,只着了贴身裹肚,一片香肩还露在外头。一个太医在她肩头摩挲片刻,对着云门穴扎了下去。她自是羞愤欲死,那太医又捏了捏她的手臂,在上面扎满了金针。她大喊道:“住手!谁准你们胡来的?”
      外厢响起一个冷冷的声音:“弟妹贵体违和,做姐姐的不来探望,岂非失了礼数?”阿嫦跌撞着下了床,两臂酸软无力,捧起一个玉匣,手一倾,银簪珠串挂搭在一起,如水银溅落在地。“谢谢你的好心,你还是带着你的东西回去罢!”她起身动作剧烈,这时两手伏地,拼命咳吐起来。几个太医煞白了脸,低倾着头,鱼贯而出。不知回禀了什么,外间传来茶盏摔碎的声响。足音在室内来回响了一会,“哒”的一声,踢中门槛出去了。阿嫦眼泛泪花,口中全是苦味。
      建宁帝回来时,下人都已知趣地退去了。阿嫦朝里睡着,听到声响,掀开被子要来告状,不料猛地投入一个怀抱。她骨头都被捏疼了,建宁帝似是还嫌不够,要将她拆碎了揉入自己胸膛。阿嫦感到肩上凉丝丝的,身上蓦然一松,只这半天,建宁帝的脸似又消瘦了些,深黑的眼里盛满了喜色,给人要占满整张脸的错觉。他捧着阿嫦双颊,在额上印了一吻。
      阿嫦难得看他展颜,决意不告诉他上午的事了。天冷了,她身子有些犯懒,被建宁帝硬拖起来吃了几口饭。不知为何,对着一盘水晶肘子,她只看见了那油皮上的坑洞,似是还插着几根短粗的硬毛。建宁帝还不住望她碗里布着菜,都快堆到她下巴上了。阿嫦咳嗽一声,忙捂住嘴,不让胃里残渣涌出来。建宁帝换了一碗热热的梅子汤,微颤着手,一勺勺喂她,入口清甜,一点也不觉得倒牙。建宁帝不知在想什么,低头含笑,像春风拂平了眉角。阿嫦撑着桌子,半跪在椅上,伸手拉他袖管:“喂,不准笑!有什么好笑的?”建宁帝回过神来,忙将她好好地按进椅子里,他不会叱责人,眉锋一敛,看起来总是忧愁大于恼怒。阿嫦偷偷掀眼,正要再开一个玩笑,就听他道:“你跟我去翠屏山好不好?”
      若是旁人,肯定要问个清楚,山在哪里啦,哪些人跟着啦,抛下朝政怎么办之类的,阿嫦只是歪头问:“好玩儿吗?”建宁帝点头微笑:“好玩儿。那里有温泉,有建在背风处的宫殿,一点也不冷。”阿嫦撅着嘴,斜着眼思考,蓦地伸出一根小指,笑得清甜:“好,你保证,只带我一个人去!”建宁帝合掌,握住她的小手摇了摇:“我保证。”
      直到建宁帝带着秦夫人去了离宫,阖宫众人才恍然大悟。瞧不出来,真瞧不出来,看着憨憨傻傻的秦夫人,背地里是这么厉害一个狐媚子!有关皇上冷落秦家的传闻也不攻自破。大家急归急,冷眼看着含章殿的动静。建宁帝如此胡作非为,阳城公主应难容忍罢?不料,这位主子忽然拗转了心性,接连给长庆宫送去许多礼物,这股亲热劲儿,连她们中最巴结的都不好意思。
      车辙缓缓轧过黑雪,道旁枯黄的狗尾草随之摆曳,像一小片褐色的麦浪,簌簌抖落着白雪。车子在翠华宫前停了,阿嫦呵了呵手,打起轿帘。置身翠屏山顶,极目西北,青山负雪,似无数戴着斗笠的武林高手。建宁帝将她抱下长毂,两人挽着手,拔脚蹚在雪地里。阿嫦穿一身水红袄,大哐哐的银狐毛簇着鹅蛋脸,被雪光耀成象牙白。她像走梅花桩一样,张开两臂,身子不倒翁般来回晃。黑色长袖伸到面前,她哧剌就在龙袍上撕了个口子。她个头才齐建宁帝肩膀,如此拖拽前行,似雪地里的铁树盛开了红梅。
      那翠华宫还不及长庆宫气派,因久无人用,许多泉眼都塞住了。建宁帝果真守信,除了一队宫廷侍卫,没让任何人随行。阿嫦从楣檐下看过去,一溜房门全开着,山里雾气潮湿,松木门框黑叽叽的。她踩着爬山屐,咯噔咯噔跑过去,木制地板上不时陷进去一个小坑,底下铺着一层去秋的红枫。山上寂无声息,只有银杏果掉落在一地松针上。阿嫦指着最里一间,迎着穿堂风,嗓音绵绵的:“清哥哥,我要这一间!”
      欹斜的旧屏风后头,鹅卵石砌的池沿里,地下水汩汩地冒着气泡。她兴奋地跑过去,拿手在水面试了试:“热的!”那水散着硫磺味,她将脚伸进去,嘿嘿地踩着水花。建宁帝悄没声地从画筒里取出工具,垫在膝上专注地画了起来。
      这里从先皇起久未承幸,几个厨子有的跑了,有的老死了。留守太监眨着昏眊的眼,从山下人家买来了饭食。有那用荷叶包裹的鸡,里面填上拌着香料的珍珠米,外面再涂一层厚厚的干泥,在火上燎烤至金黄。一口咬下去,嘴里咕咕地冒着热油,别提有多香了。阿嫦及膝的长发在温泉里泡湿了,此时松垮垮地盘在头顶,山风一吹,皱着眉头张着嘴,半晌,来了个震天响的大喷嚏。就这样,还不肯放下左右手两个鸡腿,被建宁帝拽着后领拖回房里。
      晚上山风呼呼的,刮动叶片铃铛般响个不住,她不时昂起脑袋:“下雨了吗?”又被建宁帝按下去:“睡觉!”过了一会儿,屋顶棚上一只饥饿的松鼠窜过去,阿嫦又支棱起耳朵,害怕地抱住建宁帝的腰。不习惯山乡夜晚,第二天,阿嫦顶着两个大黑眼圈,被建宁帝取笑了半天。吃早饭前,她看见门前停着一匹白马,马肚子上溅着黑黑的泥浆,四条腿打弯,显是赶了一夜的路。建宁帝和来使关在房里,桂花糖糕吃完了,才回到她身边。不知是否错觉,阿嫦觉得他的脸色有些阴沉。
      察觉她做贼一样的视线,建宁帝放下筷子,莞尔道:“今天要不要出去转转?”阿嫦拍掌道:“好啊!”她出身在那烟雨江南,看的山远不如水多。她原带了一身短打,不料建宁帝压根儿不许她下地,找了两个人背着背篓。她从上面看见山路滑峭,忙把手蒙着眼坐好了,再也不敢乱动。沿路巉岩上有许多摩崖石刻,建宁帝指着云中的山头,给她解释那些句子的含义,多是关于天下苍生、江山社稷。她头点着点着,就在颠簸中睡着了。一睁眼,两个侍卫不见了,建宁帝还穿着来时那身青布直裾,端坐圆石上,身影映在一片深湖中。钓竿在他脚下,篓里还蹦着几尾白条。她揉了揉眼,惘惘道:“你为什么不当文王,要当太公?”建宁帝并不转头,传来一声喟叹:“严子陵独钓,岂为名哉?”
      山下行人渐多,那些不知他身份的野老夫妇,提着一天猎获所得,亮开喉咙吟啸着,山林中此呼彼应。走过时,常要向他们招呼一声。阿嫦看他含笑点头了,自己也撇着不纯熟的京腔,回答几句大娘们的问话。两人一个扛着鱼篓,一个捧着钓线,真像一对渔夫渔妇。回到山顶,阿嫦一张张翻看他的画作,心里想,他的模样可比在宫里生动多了。蓦然停在一张上面,脸颊整片地烧红了。
      那是她站在灰蒙蒙的金丝画屏后,格子窗前明灯摇曳,照见水珠滑落窈窕曲线。她心跳得好快,纸角都被捏皱了,终是轻轻地抚开。
      流光易逝,阿嫦俯仰山居,虽是不断听闻嘚嘚蹄声,建宁帝却从未告诉她出了什么事。他们像不知世事的洞中神仙,过着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日子,以青山为屏,隔断十丈红尘。终于在一个腊梅花开的日子,阳城公主找上山来了。
      这是一个难得天晴的午后,阿嫦抱着一篓脏衣服去拜访熟识的村妇。她们一起蹲在洗衣石上,阿嫦有样学样,高举起木杵捶衣服。大娘有一搭没一搭和她拉话,她的眼光突然被湖对岸的人吸引住了。负手面湖而立的一定是清哥哥,可旁边哪里来了个白衣女子?
      她小嘴一扁,旋风般的脚步带倒了衣筐。扒在树丛后,悄悄掩进,心像拴了石头坠下去。那女子高挑身段裹在长长的纱幕中,草绿袖口舒出葱根玉指,比翡翠指环还剔透的手背,交叠在身侧行了个礼。建宁帝站着不动,那女子保持着福身的姿势,时间无声流逝。
      身后树林中“吱呀”一响,那女子若无其事地直起身,一袅纤腰挡在了建宁帝面前。阿嫦无声地踢远了枯枝,看不见建宁帝表情,心里似有几十只小猫在乱挠爪子。云雾织就的锦袖搭上建宁帝的肩,那女子侧头贴在了他胸前:“你不在,我怕得很。”咯的一声,她后槽牙一错,建宁帝总算将那女子推开了:“你先回去罢。”
      侍从牵来了一匹照夜白,女子抚摸着马鬃,偏头对建宁帝道:“自古女色误国,千秋万岁后,我不希望你的名字和昏君连在一起。”建宁帝双肩剧震,那女子已策马而去,长河似的轻纱拖在身后,带落了几片腊梅瓣。
      他回到翠华宫后,处处寻不见阿嫦。案上摊的几本折子,是方才姐姐带过来的。去年雨水少,收粮时又闹了蝗灾,冬天一到,十几个州县连树皮都刮干净了,冻毙饿毙的不计其数,村里十室九空。祸不单行,本来活跃于青徐边际的乌角巾,收编了各地零散的流寇,声势越发浩大,在全国分成了青赤黄白黑五个总舵,那黑罴军的瓢把子,人称“鹞子鹰”,最是刁猾勇悍,他那一队也有了“鹞子军”的诨名。就在前几天,荆州好几个县令都降了他。他还截断了广漕渠一段输运粮食的通途,以至于京兆三府的救济粮迟了一月都送不来,多少个州县树皮都刮光了。
      他沉思着可用的将才,大燕以文治立国,科举极盛,可是论到武举,官方颁布的《武经》里只写了如何忠君爱国,于那行军布阵、兵行诡诈则是能删则删。再者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训练格局自敬德年间已成定法,多年来,朝野军中盘根错节,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来番大刀阔斧的改革,本就岌岌可危的朝局非垮塌不可。
      阿嫦不见建宁帝来寻她,不情愿地从大衣橱里挪了出来,心想难道是藏太深了?悄悄钻到一个立式大花瓶后,就听他说:“哪里来的偷嘴猫儿?”她才笑嘻嘻地跑出来,团过雪的双手插到他怀里:“等你老不来,冷死人啦!”转头看着案上墨迹,拎起一张来,强笑道:“这是那女人写给你的情书?我可要看看……”建宁帝正想得入神,闻言拍开她的手:“起开点。”阿嫦脸瞬间垮了,一背身,带着哭音道:“我都听到啦!她可想你得紧。”建宁帝才知她为了何事闹别扭,笑着将她拉到身畔坐下,给她揉着冻红的膝盖:“那是朕的阿姊,你想到哪里去了?”
      阿嫦一怔,满腔醋意打并成了柔情,足尖一勾,踢中了他肩头,人也翻身坐起,几缕乌丝垂在他脸上:“唔,她来跟你说什么?”建宁帝面上痒痒的,积压在心的愁绪被一阵热流化开了:“没什么。”双掌交错间,折子被汗水洇得看不清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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