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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我不知道那份寿司隐含着轻蔑与应付,藏匿在其中的是他想讲千遍万遍的脏话。」
64、
徐思叙和李金晟约在一家日料店,徐思叙本人并不喜欢吃生食,委托助理订这家开在大厦高层的料理店是别有用心。这种偏生冷的食物全面进入中国市场用了整整三分之一个世纪,徐思叙清楚记得她六岁时李金晟与徐荟巧合地都要去东边一座海滨城市参加同一个国际学术会议,徐定德在知道这件事情后撮合他们带着年幼的她一起前往,纯当旅游。面上没人拂他的“好意”,只是那时候两人的关系已经到了一种不可挽回强撑体面的地步,出门都是订两间套房。
会议当天徐思叙因为水土不服发高烧,徐荟不可缺席且不放心小孩一个人去医院的缘故,只好委托酒店服务生来照顾她。她烧得不省人事,恍惚间有位阿姨进来为她换额头上的湿毛巾,还要了酒精为她擦身。
知道那位好心阿姨就是褚华茹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情了,隔天她醒过来后在偌大套房里寻不见徐荟,瘪嘴要哭出来的下一秒李金晟刷门卡,他连步子都没有迈,只是站在地毯与瓷砖的分界线上,招招手说爸爸带你去吃饭。
九零年代独立日料店不多,它只作为星级酒店的附属品在餐厅出现,而父女两个吃的就是寿司。
前几年时尚小资风潮再掀一把,内地越来越多日料店涌现,这项餐食不再千金难买,遍地都是。徐思叙瞥了眼手表,视线掠过清雅舒适的装潢,稍微有点不耐烦。
五分钟后,李金晟扶着眼镜走进来,他臂间挂着大衣,公文包还拎在手上,入座的动作稍显轻慢,甚至问了声:“怎么约在这样一个地方?有什么事不能在电话里说清楚吗?”
对面人语气自然,一瞬间徐思叙都在想到底不悦的该是谁,好处是她并不排斥主动邀约,也不认为这样就是放下身段的表现,因而心头没动什么气。但是她没有回答李金晟的前半句反问,只是说:“电话里说不清楚。”
李金晟动筷,他看起来像是刚从工作场合下来,姿态放松:“什么事,说吧。”
徐思叙给自己倒清酒,闲散地说:“陆教授要退了吧?”
李金晟手腕僵了一下,他执著握寿司的动作顿住,倾斜着身子抬眉看了徐思叙一眼,而后“啪”一声将筷子摔在桌上,慢慢坐回去,手搭在椅子把手上,没说话。
徐思叙瞥了眼盘子,接着说:“当年因为你职称的事情外公带我去和他吃过一顿饭,两人私交甚笃,我现在还记得在餐桌上陆教授说自己好后悔没能将我妈收入门下。”
李金晟的脸一下子黑了,他转头看了眼周围,再回头时拧着眉问:“忽然说这个干什么?”
“今天下午我去公司前我妈给我打电话,她说她想请陆教授吃个饭,借机推荐个学生过去,”说到这里,她放下酒杯摇了摇头,“说推荐其实也不太准确,那孩子博士在港大读的,博后打算进J大是绰绰有余,只是提前见个面而已。”
话讲到这份上,李金晟再怎么愚钝也明白今天就是场鸿门宴。他的确从学院处了解到了今年陆院长招博后的申请邮件有两份,此前他也做好打算,自己女儿饶是在文书上差了点,但论自己与陆导多年的交情,二选一的选择不难做,人情社会里,多耗些功夫而已。
徐思叙当他的面这样说话想必也是知道了内幕,他思忖半晌,敛了敛神色,端起父亲的架子来,说:“思叙啊,你妹妹本科毕业那年的忙你没帮上,这次总不至于又来害她吧。”
徐思叙受不起这样的道德绑架,她眉头一蹙,语气比他还嫌恶:“哪个妹妹?我哪来的妹妹?”
李金晟又看了眼周围,然后直起身凑近徐思叙,小声说:“我调查过姓‘来’那姑娘,她曾经是那女人的学生,你别告诉我你今天是为她来的?这不合适吧徐思叙,你怎么干得出来这种吃里扒外的事情?”
自然是干不出来,谁里谁外徐思叙门儿清。谈话到这里该澄明的都得明明白白讲出口了,她眼梢掉下去,生硬地扳回正题:“本来见你毫无必要,陆导的为人我妈清楚,她说陆老先生根本做不出来玉石不分的事情,只是为了不给人家添麻烦,我觉得有必要在寒假之前给你说一声——你别想着拿人情卖关系了,我劝你早点为自己孩子找后路,读到这个阶段了出去找个社科院呆着也比跟着自己父亲窝在学院当学术废物拖别人后腿强。”
天色暗透,今天阴了一整天,天气预报说晚上还要接着下雪。
徐思叙来时带着文件袋,离开的时候却只拎着车钥匙,她绕了个大弯从李金晟身后走过,脊梁挺得像许多年前的那个雨夜一般,姿态轻佻无谓,话语四两拨千斤:“爸,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了,也因为这个称呼,我前面那份文件没有做备份。可笑的是那是你口中嫌厌唾弃的‘那女人’留给我的,她说自己与你抬头不见低头见,相互恶心了一辈子,但哪怕心里再不痛快在工作上也从来都是堂堂正正,你从来比不上她。”
他们三人恩怨纠缠了大半辈子,因为错误的时代错误的家庭,祸水酿成泼洒至下一代。
徐荟这一生做过许多错事,幸运在久处樊笼却永远有人替她兜底,到头来苦果自咽,只好安慰自己至少有过一段放肆青春;褚华茹爱人爱得异常辛苦,年轻时受冷眼,忍着一次次呕吐与爱人被社会保护的真正的亲眷见面,目的只是想留在西城,这样就可以多见徐荟几面,那些在德意志金晖下不顾他人目光尽情亲吻的傍晚才是她生命刻度的痕迹。
李金晟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懦弱无耻等等标签贴在他身上都不会超过,缓缓打开那份牛皮纸袋里的文件来看,褚华茹用可量化可视化的数据与文字来向他展示他在工作与生活中攀高枝向上爬的手段是多么卑劣。
“可这些都过去了,都与我们无关了。”来年握着玻璃杯,斜靠在沙发上笑着对徐思叙说。
“你是无辜的,无端端被卷进来承受这么多,要知道你本来不属于这场漫长的闹剧。”徐思叙说。
来年否定:“徐小姐,我们一定要用大好的小酌光阴来判断出一个谁对谁错吗?小孩子才会纠结这些已经发生的事情,我们是明白‘寸金难买寸光阴’的聪明大人。”
徐思叙手上同样捏着一具杯子,里面透明的液体流动,像浮动的鳞片。她抬起另一只手捏了捏来年的脸:“好好好,不说这个了,你和叔叔阿姨打算什么时候回苏城?再过两天就过年了。”
来年讲“今年不回去了”时轻飘飘的表情跟讨论手中这杯饮料有多难喝时一模一样,徐思叙成了那个愣在长沙发上的人。
“为什么不回去了?”
“姥姥姥爷都去世了,我们一家三口在哪里过年不是过,团团圆圆就好了呀。”
徐思叙不信理由会这样轻松,但一时之间也没想出更好的措辞,来年说完后自发窝进她怀里,两枚盛气泡水的玻璃杯碰撞,磕在一起的声音像是美梦成真。
她许久没有这样安静又满足地感受一个拥抱了,电视机上在放她很喜欢的一位导演的作品,这会让她想到很久以前两人贴在一起看黏糊糊的港片。抽帧的手法被天才用在电视剧新作里,熟悉的腔调又将观众拉回那个电影事业辉煌的千禧曼波里,好像一切悬停八载,通通摇成一场旧梦。
九点刚过的时候徐思叙开车送来年回酒店,徐思叙本以为两人会在车内难舍难分,谁知道来年小姐本人业务繁忙,电话打了个没停,三十分钟的车程她从上车开始就用英文与对面交流,连个眼神也不分给她。
车子在酒店门口停了五分钟后徐思叙怕有警察过来开违停罚单,索性从露天停车场开了进去,关了车灯沉沉地等旁边人忙正事。
来年这通电话以“Happy Chinese New Year”结束,挂断后她收起手机回头,挥挥手讲晚安,向驾驶座的人作别。
徐思叙哑巴吃黄连心里不舒坦,无奈偏头找话题,话里话外“不想分开”的暗示意味明显:“叔叔阿姨今天干什么去了?这会儿回酒店了吗?”
“趁着今天没下雪,他们去一个寺庙还愿了,”来年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回了,就在房间呢。”
徐思叙多嘴问了一句:“还愿?还什么愿?”
来年的表情有点不好意思,显然她并不想再次回溯不堪往事,她深刻记得那年她是怎么在西城医院的病房度过一个没明媚阳光的、冷气阵阵的盛夏,可徐思叙既然发问,她便没有瞒着的道理。
“概率特别小的一件事情,我当时和你分完手,下个路口就出车祸了,”她摁住徐思叙的小臂,接着说:“我生理上伤得不严重,但状态不太好,我妈就去城中传闻很灵的一座寺庙给我拜了拜。”
徐思叙脸色出奇平和,来年简直怕了她这一副心中波涛汹涌面上静如平湖的藏事样子,便没接着说自己出院那天的电梯里载着的不但有他们一家,还有徐爷爷和他家阿姨。当时他们都默契地假装不相识,葛老师作为去送蛋糕的人,背着托特向老人家问好,还问了声“蛋糕怎么样”?
徐定德笑得很平和,他握着拐杖撑着自己,点点头说谢谢好意,还问小姑娘怎么今天就出院了。
“病治好了就回家了,我们其实不是本地人。”
来年凑上前抱了抱徐思叙,她摩梭着怀里人脑后的头发,说:“我说过了我们是聪明大人,问爸爸妈妈要后悔药的事情不会发生,再说了车祸而已我现在...”
“来年你再说一句‘车祸而已’试试呢?”徐思叙打断她的话。
来年瘪瘪嘴:“好了嘛,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要不是我妈妈今早出门招呼过我一声我早就忘掉了,更何况我都这样安慰你了你就别自责了,再继续闹下去我今晚该睡不好了。”
“身体这么差这么容易睡不好,我说你不如早早搬回来跟我一起住。”徐思叙见缝插针提诉求,她想这样久久让来年住在酒店也不是办法,安全没保证两人见面也受限,综合来讲她恨不得来年就生活在她眼皮子底下,最好两人成天腻在一起把过往分离时分都覆盖。
来年沉思了一会儿,又想到J大官网名单的公布日期,最后说:“等春天好不好?先让这个冬天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