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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Chapter 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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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东西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楚,
重要的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小王子》圣-埃克苏佩里
汤匀和挪亚还在那颗苍翠的望天树下,他们拾了许多干柴,并且码得整整齐齐。
那样的码法非常讲究,呈上窄下宽的八角笼形状,盖起的柴火堆既牢固又有足够的空隙,能保证空气更好的参与燃烧反应。
挪亚将一捆干草加入了渐旺的火焰中。
“大功告成。”他微笑着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看来忙活了已经有一阵子。
擦了擦汉涔涔的鼻尖,他坐在火堆边望着那熊熊燃烧的篝火。
李诗筝和张闻亭回来,汤匀朝他们挥了挥手,“你们回来啦,快来烤会儿火。”
等到两人走进了,她惊讶地问道。
“天呐,你们怎么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发生什么事情了?”
她打量着张闻亭那张挂彩却依旧赏心悦目的脸蛋,“你们打架了?下手还不轻呢,这么帅一张脸都破相了,多可惜啊!”
“别瞎猜测。”张闻亭没好气地道,“就是从坡上摔下去了,坡底下正好是一片河滩。”
挪亚这时候却很有眼力见,他看了眼负伤的往生官和他身后套着宽大风衣的小姐,非常欣赏地拍了拍张闻亭的背。
“朋友,你是个真正的绅士、真正的骑士!我以和你这样的人同行为荣。”
汤匀会过意来:“哦——原来是英雄救美。”
两人一唱一和,默契十足。
李诗筝没说话,礼貌地报以微笑。她脱下风衣,坐在旺盛的篝火边烤干身上衣服。
一行人都聚齐,倒也没什么别的事情,于是都围着篝火,一边聊天一边等待黑夜来临。
李诗筝问:“你们怎么升起的火?”
挪亚摸了摸鼻子:“你们别忘了,我可是个专业背包客,背包客的包里海纳百川,就像哆啦A梦的口袋一样,只有你们想不到的,没有包里找不到的,小小的生火棒当然不在话下。”
“驴友啊。”李诗筝道,“这样很自由。”
“高中就辍学了,当然自由。”汤匀揶揄道,“人家都在读书,他在穷游亚欧大陆呢!”
“哪又怎样?你们中国不是有一句古话么,‘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就是我的座右铭。”
“那你是怎么想到要去旅游的?是因为不喜欢上学吗?”
“那……倒也不是。其实我一开始是对旅行没什么兴趣的。是因为我父亲啦,他是个非常喜欢旅游的人,只可惜总要辗转在柏林和巴斯台之间,工作已经耗费了他太多的心力,所以他这辈子去过的地方很少。”
挪亚回忆了一会儿:“那是个冬天吧,我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发现有一本黑色封壳的日记,上面记着所有他想去的地方。”
“很奇怪,在这之前我从没看到过这本东西。后来我想着,反正也没事做,干脆就替他去看看咯。”
“你和你父亲关系好吗?”李诗筝问。
“其实我和我父亲关系一般,而且因为他去世的时候,我也才十四岁。那时候我不觉得他爱我,好像照顾我是一种义务,有我没我都没关系。”
一直提问的是李诗筝,张闻亭坐在她旁边,将她湿透的毛呢大衣架在离篝火很近却不会被烧着的地方,李诗筝没道谢,她听得聚精会神。
汤匀用肩膀悄悄撞张闻亭的手臂,“我怎么感觉,你们散步回来后关系变好了?”
张闻亭不置可否。
“对不起,提及了你的伤心事。”李诗筝道,“我不知道你父亲去世得那样早。”
挪亚自嘲一般地笑了笑,“没事的。他就是个很严肃的人。我小时候一直觉得他管我太严了。哪个镇上的小孩儿像我一样周末要被检查课堂作业啊?但是除了学业,他平时也很少和我闲谈,更别提关心我。”
“律师在镇上是个受人尊敬的职业,这个受人尊敬的大忙人经常是刚回家就急匆匆出门了,有时候我们一周说不上几句话。”
“那你母亲呢?”
“我母亲在我三岁时就和父亲离婚了,然后她就搬回柏林城了,没有带上我。”
挪亚说着,膝盖撑着手肘,手腕撑着下巴,望着橘黄的火光出神,“那时候我可伤心了,因为比起沉默寡言的爸爸,我更喜欢妈妈,她会给我喂饭,会给我读睡前故事,会朝我笑,还会给我早安和晚安吻。”
“但是后来我才知道,父亲的爱也许并不比母亲少,相反,他的爱更多,只是有人就是不擅长表达爱意罢了。情绪外露也是一种天分,有的人天生能让别人感受带自己的情绪,像白织灯一样把周围照亮;也有的人是情感上的哑巴,就算张嘴说不出什么,但不代表他们心里没话讲。”
欧利文-路易德就是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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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他走在大街上,如同往常一样。
脚下的步子不紧不慢,裹着棉衣的高大身子既不前倾也不佝偻着,嘴角不扬起也不落下。
但是他打赢了一场很重要的官司。
为这场官司,他准备了半年之久,从搜集材料到公证程序,反复辗转于两个当事人的城镇之间,光是来往的路费就足够抵上一个月的日常花销。但这场官司的酬劳也是丰厚的,一万六千多欧的税后全额,这笔钱足够他趁着春假带上儿子去地中海沿岸惬意地玩上一圈了。
这场官司是要解决一个经济纠纷。城中某煤矿公司的两名股东之间就股权的分配问题引起争执,他的当事人的诉求是拿到正处于权力真空期的公司那百分之五的股份,而对方当事人的诉求则是反对。
路易德有非常优秀的职业素养,并且他的材料准备得很充分,和当事人的沟通也很及时。
他理应得到胜利的成果。
不过如果让金牌律师路易德再选一次,他确保自己不会接下这个委托,就算酬劳再丰盛也不会。
但当时,他木讷的脸上流露出欣喜。
能和家人一起去短旅的喜悦,使他从来都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出现了淡淡的笑容,这是非常罕见的事情。
这个男人就连离婚时也面无表情地目送前妻离开,只是牵着挪亚的大手有些紧绷。
路上有熟人遇到,惊讶地道:
“天呢,路易德,有什么天大的好事降临到你头上啦?”
路易德感到很奇怪,他停下脚步。
“丹尼尔,你在说什么呢?”
“老天,别装了。”丹尼尔啪嗒啪嗒地抽着烟斗,走上前大力地拍他硬挺的脊背。
“你在笑呢,律大师,你在笑呢!”
路易德于是有些惊讶,他说。
“我在笑吗?”
直到丹尼尔大笑着走远,他才若有所思地道,“我居然在笑。”他轻轻摇了摇头,顺着乡间的小路朝巴斯台镇上走去。
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儿子的脸孔,他想,挪亚那小子在哪儿呢?有好好上课吗?不会又和朋友们在镇上鬼混吧?
这么想着,他走到自家门口,打开门。
“挪亚?”他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
他疑惑着,走进了玄关,将风衣挂在鞋柜边的松木衣架上,脱下沾满泥土的皮鞋。
突然感觉到身后的门被关上,他皱着眉头回过头去。
“挪亚,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突然,路易德的声音戛然而止。
关上门的男人摘下兜帽,露出那褐棕色的凌乱头发,冰蓝色的瞳孔镶嵌在深陷的眼眶里,他形同枯槁,面色却格外狰狞。
“欧利文-路易德!”他沉着嗓音道。
在那一瞬间,路易德也认出了他。
那是败诉方的当事人——谢尔曼。
他们几个小时前才见过,路易德当然记得,就像对方也记得他一样。
路易德本想开口询问,但在看到对方手里那漆黑的铁块时,一下子止住了话头。
他神情凝重,缓缓地举起了手,将双手举到头顶处。
“先生,请,请冷静。”他道。
“噢,亲爱的大律师,您还有这样憋屈的模样啊,方才在法庭上不是很嚣张吗?”
男人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他的眼眶鲜红得仿佛能够滴出血液,持着枪械的手轻微抖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扣动扳机。
只这一会儿,路易德背后已经冒出涔涔冷汗,他近乎祈求,“谢尔曼先生,求你不要在这里,我们去别的地方解决,好么?”
他的儿子也许还在屋子里酣睡,也许不在。路易德不敢打这个赌,他只能拼命地摆出一副温和的神情,尽管这没法儿平息那男人的怒火。
“哈......哈哈!你居然说解决?怎么解决,该死的,你告诉我该怎么解决?你知道那百分之五的股权意味着什么吗?你知道你的委托人法比安成为董事长之后,他会把我们这些老股东们怎么样吗?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抱歉,我很抱歉!”路易德尽量避免激怒他,“或许我们可以找法比安先生出来洽谈一下,我保证,在他那儿我还是能说上话的,等明天,不不,当晚,就现在,我们去城里找他。”
男人沉默了一下,突然“咯咯咯”地狂笑起来,津液从他紧闭的牙关之间喷溅出来,他癫狂地笑着,一边笑,一边止不住的流泪。
那双疲惫的蓝色眼睛里涌出痛苦的泪水,他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口吻道。
“路易德,我就是从城里出来的。”
路易德呼吸一滞:“法比安先生……”
“他为他的野心付出了代价。“
男人审判似地道,说完这句话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举起枪的手终于不再犹豫。
”现在,轮到你了。”
“砰!”
“哐当。”
枪响的同时,清脆的瓷物掉落在地。
挪亚手里盛着曲奇的盘子掉落在地。
他呆呆地站在厨房到起居室的门口,那一幕太过难以接受,以至于他已经完全忘记了言语。
父亲那高大而缄默的背影轰然倒塌。
发生了什么事情?
挪亚站在那儿,看着陌生男人再次缓缓地举起枪,他凄惨地望着这个还处在茫然与恐惧之中的孩子,眼神里却并没有怨恨,没有愤怒,没有后悔……什么都没有了。
那空洞无神的瞳孔里,只剩下死寂一般的深蓝。
第二声枪响。
“砰。”
挪亚没有闭上眼,他原以为自己会恐惧地紧闭双眼,但是,当危机降临的时候,他没有。
仿佛是上帝对他勇敢的嘉奖——
那黑洞洞的枪口没有对准挪亚,而是对准了谢尔曼自己的口腔,随着板机的再次扣动。
一瞬间鲜血四溅如同喷泉。
饼干碎屑在夕阳那惨淡的余光里,静静地在客厅里飘散,甜香的黄油曲奇味和血腥味夹杂在一块,慢慢弥漫在挪亚如同烙了铁的呼吸道里。
最后,饼干碎屑落在他沾染了血渍的鞋面,同样也落在地上两具中年男人的尸体身上。
父亲欧利文是个很严肃的人,印象里很少笑。可在看到他平安无事时,父亲脸上的惊恐消失了,变成怅然若失而庆幸的笑容。
带着陌生的笑,他艰难吐出三个音节。
那三个音节对于挪亚来说太过陌生。
不,陌生的不是那句话。
而是从那个似乎从来没有袒露过爱意的严肃至极的男人嘴里说出。
父亲总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里深沉而缄默,除了一些简单的询问并说不出什么其他的话。不像同学们的父亲一样,坐在小酒馆里抽着雪茄谈笑风生。
就像他一直说的那样,欧利文是个很严肃的人,印象里很少笑。
应该是因为他太少笑了,应该是因为他的眼神始终那么晦暗沉寂,所以挪亚才总是忘记,忘记自己一直沐浴在那道爱意深藏的视线里。
所以直到那道视线黯淡下去。
他才意识到那句话是什么。
“Ich liebe dich(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