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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惟将终夜长开眼 ...

  •   回到江城时,已是化雪。沉闷的马蹄声逐渐清亮起来。千楚打开车帘子往外瞧,远处雪山的雪线正在往后退,天地间白色少了许多,但仍是枯黄和黯黑相间的颜色。山道上的泥土还有些湿,几只山雀却已经在车辙后头翻啄泥土中溅起的种子了。
      这幅景象着实有趣,千楚便回头道:“古钰你快看,春天要来了。”
      但是古钰并没有回应他。他心下不好,回到古钰身边,往他身上一摸。古钰的额头滚烫,手脚却是冰凉的。他急忙用毯子裹住古钰,叫停了马车,然后抱着古钰向后去。
      行云在后头的马车里,是作为附子门的人质跟着晓天回延庆。千楚找到了他们两个乘坐的马车,抱着古钰急急忙忙进去。行云看千楚那样子,知道古钰情况不好,便急忙给他诊断。
      行云只摸了脉象,就知道古钰并没有什么大病,只是吹了风感了风寒,但是古钰的身子太虚弱了,接连不断的伤和毒几乎将他的精神蚕食干净,或许快油尽灯枯。
      古钰自己也知道,便握着千楚的手,迷迷糊糊地说:“那时候麟王快死了,他也是这样躺着,我抓着他的手,是怎么也想不到他快要死了。”
      千楚说:“我知道赶路辛苦,但我们马上就要到家了,到时候就能好好休息一阵,很快就好了。不要胡思乱想。”
      古钰慢慢盍上了眼睛,他只是觉得累,“阿楚,这一点点死去可真是磨人,若是可以,真想死在战场上,提着长枪,骑着战马,杀入敌阵中,要么封侯拜将,要么血染沙场,可真是痛快。”
      行云见千楚急得焦头烂额,却还是想不出鼓励的话,便轻声对晓天说:“想想办法。”
      晓天略一沉思,道:“古钰,你在附子门总舵明明可以想办法逃出来,为什么还要和那家伙耗在那里?你就是想用山雨的方法把他们一网打尽对不对?”
      古钰虚弱道:“不能再放走他了,他杀了麟王。”
      晓天道:“那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放着与东海的仗不打,跑来附子门总舵么?”
      古钰摇了摇头。
      晓天继续道:“你可知道,我出生时就与麟王有婚约?”
      行云惊诧地望着她。而古钰点了点头。
      晓天便说:“我单只知道我的未婚夫乃当朝的王爷,龙章凤姿,举世无双,但我从未见过他。自打我记事起,麟王常会叫人送些东西过来,最初的时候是衣物和布偶,后来我渐渐长大,喜爱练武,他也会按着我的喜好给我挑马鞍和匕首。我不喜欢首饰,但他每次都会送一个首饰。我娘说,我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我的虎头帽就是麟王送的。从虎头帽,长命锁,金项圈,直至后来的金缕白玉簪,点翠钗,其实每一件我都好好收着。我看着它们的时候,我便会想象我未来的夫君,他有着传闻中的英俊相貌,有着治国济世的才华,能与我秉烛而谈,论月赏花。”
      晓天不断说着,虽然已与她要回答的问题相去甚远,但她并没有在意,她似乎只是在回忆,回忆那个似乎非常久远的人。古钰的眼睛缓缓睁开了一道缝,看着晓天。
      “……后来有一次,他送我的礼物中多了一盒果脯,那是南方才有的果脯,我极其喜欢。但我又不愿意和同龄的孩子那样嗜糖如命,便偷偷藏在床头,见没人的时候拿出来吃。哥哥把麟王写给我的信读给我听,那信上说,麟王是听了一位名叫古钰的谋士的话,才给我送来了果脯。那个叫古钰的人说,明月郡主虽颇有些巾帼不让须眉,但总还是个孩子,哪有不爱甜甜的南方果脯的?郡主实在不必勉强压抑天性,人是为了自己而活的。
      后来哥哥告诉我,这个叫古钰的人还未及弱冠,十三岁那年就上京做了谋士,是一个相当精彩出众的人物。我那时候便记住了你的名字。后来听说麟王与你情深义重,我甚至还有些嫉妒。后来哥哥走了,麟王写给我的信我只能一个人收起来,一个人在夜深的时候看。麟王不知道远在天边的我到底喜欢什么,他自己年少时常在读书,记不得喜欢了些什么,而你是府中年纪最小的那个,他便偷偷记住了你喜欢的东西,然后找人去采买,总是买两件,一件给你,一件送到延庆来。
      我慢慢长大,忽有一天,麟王突然死了。我虽从未见过他,却是非常伤心,但是更多的,却是自责。他为我做了这样多的事,送了我这样多的东西,我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没有给他。所以后来我爹将我送入京城,交给长公主抚养。我便央着长公主带我去麟王府看看。那时麟王才死了一年,麟王府还在。我到王府里,看到杂乱的花草和破败的屋墙,仍能感觉到它当年的气派。我走在里头,想着我那位从未蒙面的未婚夫原来住在这样的地方,他在这里读书,议政,为我挑选礼物。我甚至想,那位麟王引以为傲的小小谋士,他受了重伤被驱逐出京城,看不见麟王府如今的模样,大约也是幸事一件。
      后来我在京城,趁着长公主的便利,不断去追寻麟王的足迹,去探求他身上所发生的每一件事,以怀念我那还未萌芽便已经凋落的爱情。也是那个时候,我发现了麟王之死的蹊跷。我想,我曾是他的未婚妻,应当为他报仇。于是,我开始追查通天党人的事。后来这事被长公主发觉,她告诫我不许再查,恐惹杀身之祸。但我不想听,这许多年的追寻已成了我的执念,和午夜梦回时唯一能和我的未婚夫天人交流的东西了。
      两年前,我终于追查到通天余党躲藏在附子门中,而我的哥哥却被他们控制,我若要报仇便要伤及哥哥的性命。于是我隐忍了下来。直到我听说你也被通天党骗入了附子门的总舵,我突然想,或许事情有了转机,报仇的机会终于来了。所以我放下东海的战事,日夜赶来附子门,看看当年麟王座下的那位小谋士到底知道了些什么?又到底会怎么做?原本你若查不到通天党,我也会用另一种方法让你知晓的,可是我见到你的时候,你已经知道了。所以我愿意和你一起,为麟王报仇。
      这些话,我本不想告诉你的。如今麟王的仇总算是报了,但他留下的那位小小的谋士却开始心灰意冷。麟王临死前的最后一封信交到我手中的时候,因为驿站的延误,和他的死讯一起到了。我一直不愿意看,直到年纪稍长些,我爹带回来的那个混蛋哥哥割断了麟王送我的辔头,我大哭了一场,忽然害怕麟王的东西在某一天统统消失,便急匆匆地看了那封信。
      那信中字里行间,麟王知道自己就要死了,他要我记得一日三餐,不要懈怠了功课也不要太过于勤勉,要过得快乐些,然后在某一日,遇到真正值得自己托付一生的人。他不过是我人生的过往云烟,若是记得他,便放在心中的角落里,不要耽误了与他人享乐,但若有一天忘了,那便忘了,他本就散入云烟,就算见到他送的物什,也就像见到那些河川旁的无名枯骨一样,无牵无挂。”
      古钰的嘴唇动了动,道:“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晓天从怀中取出了一截扇穗,说:“那信上,麟王还说,若有一天我能见到他府上的那位谋士,见到他身上与我一样的东西,便托我告诉他一句话。”
      古钰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他常带着的折扇,那扇子上挂着的穗子,果然与晓天的一模一样。
      晓天道:“麟王要我告诉你,不要为他人而活,要为自己而活。”
      古钰怔怔地看着那穗子,眼泪蓦地落了下来。
      晓天道:“我还记得麟王的信件中,你说过我要为自己而活,怎么你自己就活成了这幅样子呢?”
      古钰的眼睛又睁开了些,怔怔地看着晓天。
      此时马车正好停住,到了楚庄大门前。
      行云将几人的思绪猛地拉回,道:“快,去拿药材,我来煎药。”说着,他跳下车,又回头对晓天道,“你再陪他说说话,莫要让他失去了神智。”
      晓天看着行云,嘴角泛起一个笑容,便点了点头。行云一离开,晓天忽然就落泪了。她在说麟王的故事时看上去还算镇定,却没想到行云的一句话,却让她实在兜不住泪水。
      “我原本想向你讨要那扇穗,因为那时我觉得你不配拥有麟王赐予你的东西,现在是我不配拿着他的东西。”她说着要将扇穗塞入古钰手中,可又不舍得,紧紧握着。
      古钰道:“这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晓天泣声道:“我何德何能,此生能先遇到麟王,再遇到行云。”
      古钰的气息断断续续,却强撑着道:“麟王不是说了么,你终会有一天遇到托付终生的人。你能遇到行云,麟王在天之灵也会为你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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