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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乐与饵,过客止(六) ...

  •   飞船驶入太空,003出走的理智终于回炉,他好像刚刚睁眼的幼犬,一双水润的金眸凝望着眼前面色青紫的阿水,他懵懵懂懂地握住她的手,轻声唤道:“阿水别睡了,我们回家了。”
      吴欲知和朴若谷对望一眼,都有些吃惊,但二人顾不得悲伤,赶忙走到阿水身旁,俯身查看她。除了脸色不济外,阿水和常人无异,肢体柔软,面容恬静,仿佛酣睡的婴儿,吴欲知对此一筹莫展,问道:“怎么办?先带去冷冻休眠仓然后再合成解药吗?”
      “只能这样了,”朴若谷拉过003,按着他的后脖颈让他贴在阿水身上,“003!只有你能救阿水!你忍心看她这么躺下去吗!”
      吴欲知于心不忍,他猛地吞了口口水,默默撇过了头,小声问道:“能量体也能得官能失调症吗?”
      “能,”003从善如流地趴到阿水身上,双目如莹亮的碗般空洞,却不断溢出晶亮的泪,“在巨大的悲恸面前,任何一个有自我的生物,都会出现因自我保护而官能失调的情况。”
      “你好了?”吴欲知讶异的回头望向他,“那先别哭了,救阿水才是头等大事!”
      说着,他伸手去拉003,但003却仿佛堵着一口气似的卯着劲与他对抗,“救回来然后让她知道不有死了,痛不欲生的活下去?”
      “生与死,选择在她自己,而不应该由你替她决定,她如果真的不想活了,那也应该是在清醒状态下,自己的选择。”朴若谷冷静的说道。
      003哑然,但他僵硬的手指却动了一下,他阖上双眸,缓缓起身,事到如今他才发现,他和老师,前辈一样都固守着SE星人的顽疾而不自知,因为自觉理性而高贵,总认为自己运筹帷幄,横扫天下,所有的安排都合情合理,将想法加诸于人,不知变通,结果最后却落得了满盘皆输的下场。他的老师如此,和他拥有同一个编号的003亦是如此。
      他抹掉泪痕,低声说道:“先取她的毛发和血,然后送去休眠舱,我会以最快速度合成出解药的。”
      就在几人刚要行动之际,一直蜷缩在角落中,毫不起眼的仙人掌忽然跳到了阿水身上,吴欲知惊喜地握拳感叹道:“对啊,忘了这不是有现成的解毒大师吗!”
      “但是毒药种类千差万别,它又从未踏足Li星,能行吗?”朴若谷忧心忡忡的问道。
      “可以一试,”003疲惫的脸上忽现一股亮色,“也许阿水并未中毒,毕竟Li星和她原生星球有差别,用所谓的抑制剂造成她机能紊乱,也会出现中毒的症状。”
      “什么抑制剂?”吴欲知问道。
      “抑制剂种类不及备载,但是我想在Li星,他们为了迎合各个星球生物的生理特性,使对方最大限度的达到高潮,会使用这种非正常手段。”朴若谷解释道。
      “那他们自己不是也会死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时间和剂量控制得当就不会。”朴若谷说,他褪去裹在阿水身上的战衣,点着她的腹腔,让仙人掌往前移动。
      吴欲知还是一头雾水:“那他们怎么知道哪种抑制剂对阿水有效的?而且那女人不是说他们穿戴辅助装备吗?”
      “这个很简单,”003把褪下的战衣折好,抱在了怀中,“Li星卫星上可能拥有很先进的生物检测技术,在不知不觉中就对我们进行了分析。而且辅助装备和抑制剂其实并行不悖,也许她在有意隐藏。”
      “嗯不对,”003又摇摇头,自由否定的嘟囔道:“很有可能我们在进入Li星卫星上空时,就已经被检测了,所以才能进入。”
      “现在的技术已经这么先进了?”吴欲知有些傻眼。
      朴若谷说:“是啊,SE星的科学技术已经让我们望其项背,更别提阿魅星了,连SE星都不能获知他们确切的位置。”
      仙人掌较之在人戏团星时期,已长大数倍,先前隐隐泛黄的表皮如今色泽柔亮,鲜嫩欲滴,如同晚春湖边扬起的垂柳,舒爽备至,它荡着长腿飘落于阿水胸前,拔掉腹部的几根刺,插进了她鼓动的颈动脉中,吴欲知聚精会神地瞧着,脑中却忽然想起了毫不相干的事情:“连SE星都不能获知阿魅星的确切位置,那个女人轻而易举的就能得到?这难道不是陷阱吗?”
      刺缓慢的融进阿水皮肤中,她哼叫了一声,青紫色如退潮般迅速褪去,003小心地呼了口气,说道:“当我看见女人给我的坐标时我就意识到,这背后绝对有一股力量在布局,我们所走得每一步都在其计划中,但这力量是谁还不得而知,也许当我们走到最后才能见分晓。”
      “所以,女人给我们坐标也在其计划内?”
      “对,也许Li星受阿魅星压迫已久,表面顺从,但背后却和另一股势力合作,密谋推翻阿魅星。”
      吴欲知木然而立,似乎毫无反应,但过了半晌,他忽然如泣如诉的哽咽了一下,双眉蹙起,眼眶瞬间就红了:“你别告诉我,不有的死是一场意外,Li星,包括前面的每一个星球,都是那一股未知力量对我们的考验?“
      003没搭腔,显然已是默认,朴若谷垂首合眸,明亮的灯光在他眼皮上画了一道银白的线,他的眼球如嬉戏的鱼一般,屡屡要将它顶破,他低声说道:“任何死亡都不是意外,世事无偶然,任何巧合都是有意义的复杂相互交织而成,回顾我们一路以来的经历,确实有一只推动的手,而不有······”他顿了一下,喉头剧烈地吞咽着,随后声音嘶哑的继续说道,“他的离开又何尝不是那只推手的安排?”
      “我不懂。”吴欲知丧胆游魂一般晃了下身子,朴若谷的脸近在咫尺,明明微微伸手就能碰到,但他却觉得二人之间,他和003之间,相隔千里,同望明月,思虑却南辕北辙。他不知道朴若谷和003 想表达什么,他只知道他朝夕相处的同伴为了救他们离开了,他要报仇,仅此而已。
      朴若谷和003都立即察觉到他波动的情绪了,但二人缄默不语,不知如何开口,言语往往苍白,词不达意的情况比比皆是,他们何尝不想为不有报仇,003甚至动过和不有阿水一起离开的念头,但吹散悲痛的浓雾,轮廓分明的除了亡人的骸骨,还有他不化的遗志,他们要伤心,可伤心并不能令真相水落石出,他们必须争分夺秒,从长计议。感性加深生命的厚度,在厚度之外也必须有长度,而理性正是那一把延长的工具,二者相得益彰,在理性的配合下,感性才更能发光发热,让生命整个的得到升华。
      阿水的面色已恢复如常,却不知为何始终不醒,仙人掌似乎也有些疑虑,它俯下胖大的身子,贴近她的面旁,稍稍一旋,靠近她翕动的鼻翼,好像这样能精准判断她的病情一样,几人屏气凝神,等待仙人掌接下来的动作,结果阿水却猛地拱起背部,猝不及防地把仙人掌拱到了地上,而后她的身子又重重回落,洁白的脸上忽然布起小团乌云似的絮状红斑,她佝偻起手爪,尖利的指甲如利刃出鞘般伸出,狠狠扎向自己的掌心,鲜血顷刻涌成一滩。
      003大惊失色,他大步上前,双手分别从她的颈下和膝下穿过,试图将她抱起,但不知为何,她的身体转瞬间就重了千万斤,尽管他和朴若谷吴欲知三人合力,也不能移动分毫。
      几人气喘如牛,束手无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团团打转,003瞪着她依然恬静的面庞,但余光中的那滩血渍却如锤头一样,狠狠砸着他的眼眶,他双目发酸,两行泪不知不觉就滑了下来,他的胸中窝着一团邪火,锤头凿碎了每一处阻碍烈火的骨骼,使之蔓延到他的脑内,他被烧疯了。
      理智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所有用理性构建的大厦都能在现实的风浪中化为乌有,不管它是多么的牢不可破。明明上一秒他还自以为是,比之吴欲知,他的理性能经受更严峻的风吹日晒,但命运从不按常理出牌,失去不有后,他用最后的理智重建起思维的府邸,他自以为固若金汤的,但眨眼间,阿水的痛苦就给了他最后一击,他被汹涌磅礴的愤怒和心痛湮灭了。他终于理解生物身上那一种无与伦比的自毁倾向是如何产生的了。
      他啊的大叫了一声,把指机化成了一把尖刀,举过头顶,朝着阿水的胸口狠狠扎去。与其活受罪,不如早解脱。她离开后,他也会随她一道而去,反正家园早就不在了,他们这一群无归客,处处都是坟墓。
      吴欲知的反应本就不及他,朴若谷却也无动于衷地望着,像是吓傻了似的。他现在才知道,原来理性只是一根保险丝,当庞大的情感将它熔断,那占了上风的感情就是这广博宇宙间最致命的武器。无论是多理性的生物,无论多坚实的保险丝,只要拥有自我,就能催生出这无与伦比的武器。这刹那间,他如感受到化物春风的蛇一般悠悠醒来,暗暗下定了某种决心。
      003 的刀尖儿刚刚触到阿水的衣服,还未没入她的皮肉时,仙人掌忽然腾空而起,用它两条柔弱的长腿紧紧缠住了刀把,003吃痛,却仍咬牙与它抗衡,两方分庭抗礼许久,谁也不落下风,吴欲知欲上前劝阻,仙人掌却忽的松开003,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到他眼前,它拔出两根尖刺,朝着他的眼睛猛地扎去,003一惊,登时甩脱尖刀,后退一步的同时抬起手臂挡在眼前,仙人掌见计谋得逞,毫不恋战地收回尖刺,它灵巧的回转身子,飞至阿水脸上,长腿伸进她的鼻孔中,倏而一下,整个的滑了进去。
      吴欲知和朴若谷傻眼了,003放下手臂,只来得及看见仙人掌最后的一抹残影儿,他左看看右看看,哪里都没有仙人掌,这才确定自己没有眼花,三人凌乱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完全不知所措,吴欲知有些担心仙人掌浑身的尖刺划伤阿水,因而上前查看,朴若谷和003像跟在母猫身后小猫似的也走上前。
      检查无误后,吴欲知揉了揉眼,还是有点儿不确信:“003,这种仙人掌生物还能内服呢?”
      003浅金的睫毛扇成出了一道道残影:“我······不知道啊,没研究过啊,我去查查。”
      “诶不用了,”吴欲知一把拉住已经转身的003,指着阿水说:“你看她的手,已经松开了,血也止住了,应该在慢慢好转吧。”
      阿水的身子的确舒展了,像是暖阳下伸着懒腰的猫一般,尽管动作没变,但从她微微升扬起的嘴角,柔和洁净的面容上就能窥知一二,和先前简直判若两人。慢慢地,她的周身竟真的腾起一圈明亮的光,她置身其中,宛如夕暮里粼粼波纹中的小船,踏着碎光悠悠曳曳,杂沓的情绪一扫而空,只剩下宁静和旷达。
      她的眉头跳了一下,接着凝重眉毛下的双眼缓缓睁开了,蓊郁的绿波在她眼中转瞬即逝,她坐起身,看着围在她身前,傻呆呆的三人,问道:“你们,这么看着我干嘛?”她四处望了望,“不有呢?”
      像是重锤砸裂的冰面一般,三人心头重重一跳,犀利的现实生拉硬拽的将他们扯回,他们面面相觑,一时无话,不是用手撩拨着头发,就是揉搓着鼻子,拼命用繁杂掩饰自己的心虚。
      阿水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兴许是她的目光太炙热,令他们唯恐避之不及,竟无一人敢和她对视,她的耐心消耗殆尽,直接跳下桌子,四处寻找起来。
      她边找边呼唤着,但控制室内一片阒寂,那三人仿佛丢了魂般也无声无息的,她的心开始慌乱,一股不详的预感升腾,如瘴气般将她包裹。她扶住墙壁,定了定心神,眯着眼看向墙角,轻声唤道:“仙人掌,出来跟我一起找不有去。”
      仙人掌虽然有自己的名字,但因为外形和地球的仙人掌几乎一样,自从被吴欲知带回飞船,便这么一直叫了下去,叫着叫着,也就真成了它的名字。它平日喜静,就喜欢窝在边边角角自我生长,只有不有,时常把它挂在身上,带到顶楼去晒星光,阿水跟它也就格外亲近。
      等了半天,也没见它从储物柜投下的黑影儿里出来,因此她又叫了一声,但这次回应她的却是朴若谷:“它应该不会出来了。”
      “什么意思?”阿水扣在墙壁上的手一僵,随即奔到墙角,那里,绿色的身影并未如往常般蜷缩着,而是空空荡荡的,落有少许绿色碎屑,她的嘴唇如两片风中的花瓣般开始颤抖,哆哆嗦嗦地问道:“仙人掌去哪了?不有去哪了?为什么你们都不回答我?”
      朴若谷握着拳头耸起肩膀,像是下定决心般猛地吸了一口气,厉声吼道:“仙人掌为了救你消失了,不有因为你死了!”
      “阿谷!”003拉着他的胳膊小声嘀咕着,“慢慢说,慢慢说。”
      “这种事情怎么慢慢说!”朴若谷甩脱003,像只猎豹一样昂起头,他伸出手臂,指向呆化的阿水,眼睛却紧盯着003,如倒豆子般迅速而又条缕分明的说道:“阿水,你冲动行事多少次,我规劝过你多少次,但你从来都当成耳旁风,毫不在意。我知道积重难返,本性难移,可我们不是在玩游戏,我们是在拿命赌博啊!在Li星上,因为你擅自关闭防护,让那群人有了可乘之机,导致你机体功能受损,不有因为疼爱你,以身犯险,最后为了救我们,独自一人牺牲在异国他乡,连尸身都没有。”
      他哽了一下,眼前出现不有破碎的身子,散落于Li星花白的广场上,惨淡的日光下,他连最后的体面都没有。他泪水潸潸,浑身颤抖不已,却依然箍住003 的肩头,强迫他看着自己,他接着说道:“我们九死一生,终于回到飞船,你的情况凶险,不能再等,仙人掌为了救你,把自己整个的当成了药,化生到你的体内了。”
      他像是进行了一场激烈的运动般大汗淋漓,精疲力竭,他松开003,身体一软,颓然地跌坐进椅子中,他抱住头,耸动着双肩,磕磕绊绊的说道:“因为你,我们损失了两名同伴,这趟复仇之旅,真相依然扑朔迷离,人却日渐减少,我看,还不如散伙。”
      他呵呵的笑了起来,声音从胳臂间传出,瓮声瓮气的,却尖利而曲折,像是深夜林中的兽音,他放下手臂,擎着一颗通红的头,颓丧的从椅子上起身,猩红的双目空洞而无神,宛若贴在木头上的两个红点,他谁也没看,跌跌撞撞地离开了控制室。
      阿水的面孔雪白而灰败,如冬日被堆积到马路边的残雪一样,她偏了下头,好像是在确定自己还活着:“他说得,是真的吗?”
      003的胸口蓦地一疼,他转过身,不忍看见阿水哀切的表情,地面光滑如镜,映着他的身影,他微微走神,仿佛看见不有庞大的身躯从这水一样的地面里爬出,他猛然一惊,这才发现原是柜子投下的影子,他深深吸了口气,小声却决绝的说道:“是真的。”
      这一刻,阿水觉得自己人魂分离了,□□站在原地,另一个魂魄一样的自己正缩在一隅,静静躲藏着,她困惑地歪了下头,完全听不懂003的话,她丧胆游魂般的往前趔趄了一步,嘤咛道:“什么?你说什么?”
      立在一旁的吴欲知实在受不了二人这黏黏糊糊的你来我往,悲痛的巨石既然已经砸到每一个人身上,那就得硬起心肠接受现实,否则在被身体的疼痛吞噬前,就会先陷入心底阴沉的泥淖中而万劫不复,他挺着杨树般笔直的脊背走到阿水跟前,迸着异样光芒的黑眸如箭簇般恶狠狠扎进她麻木的眼里,他不容置喙的说道:“不管你接不接受,事实就是不有死了,仙人掌为了救你也死了!”
      阿水依然毫无反应,苍白的脸孔如冰下的死尸。
      “你摆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给谁看呢?疼爱你的不有,因为你的屡教不改,死了!你现在这副样子,已经没有人会心疼了!”
      “你是流离失所,没有家的人,不是被捧在手心上的公主,也不是正在进行星际旅行的小孩,你他妈是个亡国奴!”
      “你能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能不能把你的任性,冲动和自私通通收一收!你这样会害死所有人的!”
      吴欲知苦口婆心的说了一大通,好话赖话,无所不用其极,却依然无法把阿水从自作的茧中拉出,他也泄了气,窗外,Li星的蓝色身影已经变成了一小点,好像是不小心在灰黑的布上滴下的墨渍,望着那渺小的残影,他忽然也生出一种无可名状的颓丧,不如散伙。他松开阿水,低着头离开,最后破罐子破摔的说道:“都像地球和你母星狼星一样毁灭了才好,都死光了才好。”
      狼星二字犹如一根冰凌,从阿水的天灵盖狠狠贯穿到体内,她寒意凛凛,周身发颤,低雷一样的声音在她喉间滚过,垂落的兽耳一瞬间挺立,她沉着嗓子问了一句什么,但沉浸在低落情绪中的吴欲知没听到,犹自顾自的往门口走着,阿水不合时宜的自尊心倏尔炸开,她亮出利爪,如穿林而过的奇诡风声般鬼叫了一声,猛然朝吴欲知的背影扑去。
      吴欲知被她扑倒在地,挣扎间后背已经被她划开了几道口子,他感觉到温热的血液在皮肤上肆虐,心情却没由来的平静,他放弃抵抗,贴在地面上,一脸解脱似的说道:“杀了我吧,正好去陪不有,省得他形单影只。”
      “阿水!”003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声,愤怒使他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气,他揪住她的后衣领往上一提,猛然将她甩脱,“你为什么还死性不改?那不有不是白死了!”
      呲的一声,那根被怒火焚烧的理智之线烧到了尽头,零星的火苗垂死挣扎半秒后彻底熄灭,剩下蓬蓬灰烟盘旋萦绕,阿水木然地跪在地上,如一根浮在幽潭的朽木般死气沉沉,但她麻木的双瞳里终于浮泛起了水光,那水快速积聚,不多时便遽然落下。屋内死一般的寂静,她无声无息的恸哭着。
      吴欲知从地上爬起,扯了下衣服,后来为了防止血液干涸凝在衣服上,索性把它脱了,他望了眼悲戚的阿水,目光充满了怜悯,最爱的人因为自己而死,任谁都不敢面对,只想转嫁怒火,在这一点上,他并不怪她。
      他赤裸着上身,空气微凉,扎得他微微颤抖,他冲003点了下头,示意离开,阿水却忽然良心发现似的,在他距离门口一步之遥处,抽抽噎噎却异常坚决地吼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股从体内深处爆发的愧疚如沸腾的火山岩般席卷而来,吴欲知不知道这几声对不起是对谁说得,但他依然转过身子,郑重其事地对她说道:“没关系。”
      阿水的抽噎蓦地止住,她泪水涟涟的脸犹如湖泊,停泊着一艘名为不可置信的船,她的目光迷惘又深邃,像是透过吴欲知看着别人,慢慢地,她的眼神变了,悔恨和懊恼像是灵巧的小偷般,闯进了她眼中,她嚎啕大哭起来。
      在这哭声中,她断断续续地问道:“不,不有,怎么,怎,怎么,死得?”
      吴欲知垂下拿着衣服的手,低声道:“被粒子枪······打没的。”
      “不是,”003扶起阿水,拖着疲软的她坐到椅子上,“那是SE星初代能量枪,不是粒子枪,前辈骗了那女人。”
      “他这么做能得到什么好处?”吴欲知侧过头,眼中满是迷思,无论如何都参不透对SE星人的做法。
      “前辈已经不在了,真实原因当然不得而知,但我自己有一个想法。”003低首凝眉,对于这个与他编号一样的前辈,他怀疑自己拥有他的基因,“或许前辈送她只有一发的能量枪,是早已预测到智慧启迪后的她会陷于痛苦中,让她毁掉束缚自己的环境或是结束自身。”
      吴欲知闻言,舒展的眉宇登时竖起,他摸着自己微微扎手的下巴,沉重地点了下头,这的确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了,能量枪威力虽不及粒子枪,但把人集中起来将其一网打尽也不在话下,她没有能力灭掉阿魅星人,与其坐以待毙,浑浑噩噩,不如结束掉被塑造的他们,作为最后的反抗。
      “那背后那一股力量是怎么回事?”
      阿水犹自哭个不停,但声音已然喑哑,呜呜咽咽的像冬夜北风,阴恻恻的,003从架子上取下一个葱绿的,泛着荧光的石头塞进她怀中,然后对着吴欲知轻轻摇了摇头:“只是一种强烈的感觉,也许等我们到达地图上最后一个星球,就能真相大白了。”
      那石头似乎有舒缓情绪的作用,阿水的哭声明显止歇,只剩时不时的抽噎,石头在阿水脸上映下一道弧光,温和的仿佛溶溶月色,吴欲知望着那道光,心情也平复许多,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要怎么办呢?”
      003赧然一笑,耳廓倏忽就变红了,他望向深远辽阔的太空,面色如薄霜般清冷而疏远:“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在宇宙间漂泊的太久了,我满腔的恨,怒,不甘似乎都随着时间消弭了,我好累,不是生死一线惊心动魄的累,而是灵魂深处那种对宁静极度的饥渴,待一切尘埃落定后,我只想选择一个无人的星球,养几株植物,如果你们还要继续追查,我就把飞船送给你们······”
      阿水睡着了,003从她怀中抽出石头,放回原处,不知是不是受光线的影响,那水嫩嫩的葱绿忽然变成了老叶的油绿,似乎表面还蒙着一层灰,触到架子的刹那,吴欲知恍惚间似是听到了一声尖刻的嚎叫,他心里咯噔一下,不自觉往前走了一步,003背对着他,却仿佛看到他一样出声阻止道:“别动,这东西以生物情绪为食,它刚吃掉阿水和你的负面情绪,但并不满足,所以诱惑你主动靠近它,你别动弹,等它睡着就好了。”
      吴欲知咽下一大口唾液,一只手抓住桌沿,拼命克制住自己想要靠近的欲望,他踮起脚尖,目光越过003肩头,眼巴巴望着那块石头:“这么危险的东西,放在这里没事吗?”
      003像摸小狗的额头一样摸了下石头,转身横抱起阿水,往门口走去:“没事,它其实是一种动物,性格温顺嗜睡,大部分时间都像冬眠的蛇一样,除非外部环境有重大改变,不然不会主动发起攻击。”
      他离开前忽然顿了一下,轻声问道:“那你呢?如果无疾而终,最后要在哪里落脚?”
      吴欲知的表情瞬间凝固,怔忪的犹如一个被凝在松脂中的动物,他的眼前蓦地浮起朴若谷和地球上淹没在水下的密室,久久没有言语,等他回过神,003早已消失,空荡荡的控制室里,只剩他形单影只,黑团团的影子贴在上,没有五官,没有表情,一如他朦胧的未来。

      整个飞船太安静了,像是浸在密林中的湖泊,幽暗死寂。朴若谷回到空旷的房间,抵着门板滑到了地上,这是他第一次经历至亲的死亡。房间漆黑,而黑暗又把一切声响都放大了,他清晰地听到心跳在耳边鼓荡,也仿佛能听到鲜血在血管内簌簌流动的声音,应该和冬夜鹅毛大雪落下的声音一样吧,他想。
      他张开手掌,抚摸着掌中深刻的纹路,而后慢慢地,把脸贴了上去,温凉从他一跳一跳的太阳穴深入到心底,他第一次觉得彻底和这副人造的躯体融合。他看过很多星球上对于死亡的释义,无外乎是一些尘归尘,土归土的安慰言论,把离开放大到等同于宇宙的运化,一切来自宇宙,也回归宇宙,无从生,又何来死?可是当死亡第一次在他面前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出现时,他被深深的震撼了。
      他曾经游走于多个星球,见证过不少类人生物的死亡,有些离开淡漠如水,仿佛只是沉在美梦中;有些离开则痛彻心扉:盛大的仪式,哀切的心情,凄婉的告别;又有一种是举国欢庆,仿佛活着才是牢笼,死亡则是解脱。无论哪种,他都不能理解,在他看来,生命不过是宇宙的作品。如果把宇宙无限拉长,那生与死不过是上面两个毫不起眼的节点,出生不必欢呼,死亡亦要安静,如平淡无波的水面,安时处顺就好。
      可不有,活生生的不有,朝夕相处的不有,憨厚仁慈的不有,不过眨眼间,就被炸成了肉酱,他不懂死亡的含义,可是心脏竟然也会像□□一样疼,且那疼如莽原野风,深入骨髓,他的每一块肉都在叫嚣着,都在呐喊着,他好痛。
      回到飞船上,在这熟悉的环境中,在每一个不有留下影子的角落里,都遍寻不到他的身影,他的心更痛了,他恍惚觉察到,或许□□背后的灵魂永生不灭,可□□作为灵魂沟通的载体,一旦消失,便会彻底陷入无法沟通的境地,他失去了他,他失去的不是那副□□,而是□□所承载的灵魂,永远无法再与之相会的魂灵。
      处处都是他的气息,处处都是他的影子,处处都是断联的象征。
      更可怕的是,那仅存的气息和记忆,也会在周而复始的变化中,消散于无人在意的角落。他忽然不知道“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像他和003这样,千秋万代的活着,看尽沧海桑田,自诩能为宇宙和宇宙的生物做出更多的贡献,可生命会终结,宇宙又不会以生物的意志而转移,一切为“存在”而赋予的外因,都不能化解拥有“自我”的生物的存在之意义问题。
      吴欲知回来了,他感受到他纷繁复杂的如同一团迷雾的心理活动,那人在他门外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开了。朴若谷舒了口气,因为当下他实在不知如何面对他。贴在脸上的掌心变得潮乎乎的,像是一场盛夏暴雨后,闷热又黏腻,他放在另一只手里搓了两下,结果那黏腻像病毒一样,从一只手传染到了另一只手上。
      不有的手和他不一样,宽大干燥,他特别喜欢不有将手掌贴在背上的感觉,那是一种幼鸟归巢的安全和丰盈。他的心忽的又痛了一下,如被劲风硬生生吹裂的布帛一般,裂开了一道道细碎的破口,他缓慢的放下手掌,撑在地上,但地上太凉了,刺得他眼底一热,泪水顷刻就跌落了,他听见眼泪砸到地面,摔得四分五裂的声音,于这磅礴的巨浪中,他仿佛看见了不有终于跨过时间的海洋,和孩子重逢的笑脸。
      朴若谷蓦地抬起头,黑暗中,他的双眼亮得异常,在这一刻,在不有身上,他忽然顿悟了“存在”的意义。在宇宙这张巨网中,没有谁能单独存在,任何生物,周身都萦绕着看不见也数不清的线,这些细密的线织成了各式各样的生命,这些细密的线也连接着各种各样的生命。饶是特立独行的SE星人,也链接着各种生命。
      宇宙运行不殆,事物变化不止,只有剥离致密的层层包裹,知晓天地并生,万物唯一,而发出广博无私的爱,才会亘古留存。一切以功利目的为结果的,都将深陷结果的泥淖中,只有像不有这样,才会完成生命的终极意义。记忆会褪色,面目会模糊,可爱与被爱的感觉却永远鲜明而热烈。
      朴若谷走到窗前,终于拉开了终年漆黑的帘幕,他把额头抵在玻璃上,让这颗心与广博无边的宇宙融合。他找到了自己的意义。

      阿水很少做梦,几乎能酣睡到天明,她的母星环境和地球相差无几,因此很多生物习性和吴欲知一样。她的家乡山明水秀,绿树成荫,就是这样安逸舒爽的环境,造就了她的无忧无虑,偶尔的发梦也香甜温和。可这次她却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兵荒马乱,血流千里,族人惨死时的扭曲面容,枯萎的树叶,漫天黄沙,巨兽猛禽,最后都变成了哀嚎的血块,不有坐在旁边,捡着一块块零碎的肉,往自己身上缝着。
      阿水惊叫一声,猛然睁开了双眼,天花板莹白的光像针一眼扎进她眼底,她呆呆地盯了半天,太阳穴的刺痛才将她拉回现实。
      她呻吟着,偏侧的痛感逐步扩大,如蔓延的野火般一路朝着后脑进发,她握起拳头,狠狠朝后脑捶去,但杯水车薪,外部那一点零星的痛根本无法抵御内部的痛,她抱着头,恨不得在地上打滚。恍惚间,族人的声音,不有的声音,朴若谷的声音纷至沓来,她跌跌撞撞地爬下床乱转着,不知不觉走到了门口,鬼使神差地,豁然打开了门。
      朴若谷站在门口,朝她微微一笑,然后不由分说地挤了进去。
      阿是通红的眼睛不错眼珠地望着他,乱糟糟的毛发都能住下一窝燕子,她张开爪子在他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抓了下,惊讶道:“不是做梦!”
      她退后两步,不自在地抱起双臂,垂下头小声说道:“又要来训我吗?我,知道错了,我会改的。”
      朴若谷没说话,在距离她一臂处,抬起胳膊摸了摸她杂乱的头顶,阿水惊愕地抬起头,木然地盯着他的双眼,朴若谷按在她头顶的手微稍稍用力,同时人也朝她走去。阿水的脸蹭的一下就红了,头也瞬间不痛了,她不知道朴若谷想做什么,却也不好意思拂开他,惊慌失措之下只能步步后退,直到她嘭的一下撞上墙,她才恼羞成怒地吼道:“你要干什么?”
      朴若谷按在她头上的手转而撑上她的肩膀,他弓起身子,自下而上的仰视她,恬静的面庞如水中白莲,他静静看着阿水的眼,像春风一般柔润,直把她盯得双目迷蒙,他的手才顺着阿水的胳膊一路向下,直达她毛茸茸的爪子,他撑开那蜷缩的五指,往里塞了一个东西。
      冰凉的触觉令阿水猛然清醒,她回过神时,朴若谷已然后退了两步,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张开手掌,赫然看见一把闪着寒光的匕首躺在手心,她打了个寒颤,问道:“什么意思?”
      朴若谷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反应,慢悠悠说道:“给你报仇的。”
      “报仇?”
      “对啊,”朴若谷翘起一根指头,指着那把寒意岑岑的刀,“不有,你的母星,归根到底都是因为阿魅星,难道你见到阿魅星首领后,不想亲手手刃他?”
      “那真是做梦也想啊,”阿水猛地攥紧匕首,眼神倏忽间变得狠厉而凛冽,“但是先不说我们能不能见到阿魅星首领,如果他和你一眼也是能量体呢,这匕首能杀了他?”
      “能,这是一把能让能量体瞬间消散的武器,”朴若谷偏了下头,脸上现出痴迷的神色,“为了便于携带,我才让它保持现在的形态罢了,等你真正使用时,它能在瞬间变成你脑海中武器的样子。”
      阿水的眼睛亮了,她小心翼翼地摸过刀身,寒凉的触感如秋风一样钻入她的身体,她顿时热血澎湃起来,眼前甚至出现了阿魅星首领跪地求饶的画面,朴若谷慢慢翘起嘴角,不动声色地笑了下。
      “但是你为什么给我?”在朴若谷临走之际,阿水问道。
      朴若谷对着花白的门板闭上了眼,小声却坚定地说道:“因为这匕首的能量来自使用者的恨,恨意越强,威力越大,被杀者感受到的痛苦也就越强。”
      “我希望用你的恨,来终结这场闹剧,惩治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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