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后花园》苏守中

55、善者不辩，辩者不善（十一）

　　吴欲知好像椅子着火了似的来回晃悠着，他捏着自己的大拇指骨节，想说几句安慰话，但思来想去，却发现千头万绪，没有一句适宜的。003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笑道：“都过去的事儿了，不用这么严肃，我现在不是好端端的。”他拍了拍不有，然后拿掉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走到置物架前，通天的巨大架子上，怪石林立，光芒幽幽，把003的脸照得美轮美奂，好像把夕阳当颜料画出的一幅画，他指着其中一块最不起眼的，疤疤癞癞的黄色沙石说道：“我要是没记错的话，这块应该就是从樊日聂星带回来的。”
　　阿水蹦蹦跳跳地走到架子前，鼻子抵在玻璃上仔细看了半晌，小声说道：“好普通啊。”
　　003靠在架子上，抱起双臂，侧头看着那块平平无奇的石块，他眼睛微眨，控制室内顷刻陷入了黑暗，立在架上的怪石像争奇斗艳的花一样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而那不起眼的石头，起先只有一层朦胧的柔光，随着时间的流逝，光芒渐强，最后竟耀眼夺目到让人无法直视，但盛极必衰，光芒逐渐分崩离析，最后它化成了星光一样柔和的点状光芒，一只钴蓝色蝴蝶状生物在其中诞生，它修长的腿立在石块上，像天鹅一样优雅。众人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这梦一样的奇景。
　　生物翅膀上的蓝光反射到003脸上，照出一小块汪洋，他黄色缎带一样的发丝垂在旁边，像从天上垂下的一只手，在海里轻轻荡着，他继续说道：“我被带回基地后，他们似乎很苦恼要如何处置我，由于语言不通，我与他们实在无法沟通，我只记得在他们爆发过几次激烈的冲突后，一伙人突然冲向我，用磨得锋利的石制工具，狠狠刺向我的心脏，但好在我的衣服材料特殊，普通武器毫无用处。见不能伤害我，他们显而易见的慌了，有一伙人是甚至跪在我面前，把我当成神明一样祈祷。”
　　他打开玻璃罩，那只蝴蝶状生物迅速融进了石块中，003把手伸进去，那石块像是有感应一样，光芒忽的变弱了，又恢复成不起眼的模样，他抓起石块，竟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似的，龇牙咧嘴，脸皱成了一团。他慢慢腾挪到桌边，把石块放在了桌子上，不一会儿，那只蝴蝶又出现了，但它始终不曾离开石块半步，好像看家护院的忠犬似的。
　　“我被松了绑，但囚禁在一隅，始终有专人看守，他们分成明显的两派，一派对我和风细雨，一派对我凶神恶煞，两伙人水火不容，经常吵到不欢而散，在最后一次讨论过程中，激烈派首领杀死了温和派首领，温和派作鸟兽散。很快，他们就架来了一个木制大桶，里面盛着咕咚咕咚冒气泡的沸水，他们再一次绑了我，准备活活烫死我。”
　　“好残忍，”吴欲知皱着眉头说道，“地球上也有这样的区域，生活在那里的人文化水平不高，资源有限，为了活下去无所不用其极，因此是滋生罪恶的温床。”
　　003伸出一根手指，在那石块上轻轻滑动，“但是樊日聂星人的语言可并不简单，他们有文字，也有文化。”
　　“那并不奇怪吧，”不有看着那蝴蝶像是水一样渗入石块，挑了下眉毛说道：“有些种族的领地意识和自我观念就是比较强吧。”
　　“不一样，”003收回手，把石块推向桌子中央，“该怎么说呢，樊日聂星是一个非常矛盾的星球。”
　　“什么意思？”众人被他绕得有点蒙，异口同声的问道。
　　“比如，他们制作的工具非常原始，而且他们不会用火。”
　　“什么？那他们想要烫死你的沸水是从哪里弄来的？”朴若谷非常惊讶，宇宙中耐高温生物并无稀奇，但那份记忆中的樊日聂星人和那只怪物，却没有耐高温的生物特征，他们看上去就像变异的地球哺乳动物一样。
　　“用这个，”003趴在桌子上，平视眼前的石块，“这就是我所谓的矛盾之处，樊日聂星人原始野蛮，但使用的这个工具却是高科技产物。”
　　“什么？”他的定论再一次让众人发懵，他们纷纷俯身上前，抚摸石块，但不论是凹凸不平的表面还是微凉干燥的触觉，都实在无法与高科技产物这几个字联系起来。
　　众人的表情和他当年看到这石块的检测报告时一模一样，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他老师的英灵正站在舱内的一角，像当年一样笑他少见多怪。他倾身上前，把手盖在石块上，说道：“这东西绝对不是他们造出来的，但到底是如何产生的，在他们之前是否存在另一个已经毁灭的高级文明，还是这纯粹是外星人留下的，亦或是他们本身就是外星人带到樊日聂星培育的物种我们都不得而知。所以，樊日聂星满是谜题，樊日聂星人也非常矛盾。”
　　他抬起另一只手，放在桌面上，“你们感受一下我左手的温度，再感受一下我放在石块上的右手的温度。”
　　阿水伸出两只毛茸茸的爪子跃跃欲试，神情却有些迟疑，003垂下眼睑，温和地笑了，他主动抬起两只手，掌心对掌心的抓住了她，阿水呆了一下，而后转头看向不有叫道：“这只是热的！这只是凉的！”
　　不有不信邪，也摸了上去，他铜铃一样大的双眼像是突然被放置在放大镜下一样，眼眶已然不足以支撑骤然变大的眼珠，摇摇晃晃马上要掉落，他学003把一只手放在石块上，果不其然，石块的温度产生了变化。
　　“那你是怎么逃跑的？”吴欲知像是听故事入了迷的孩子，急切地想知道结局。003窝在椅子里，眼睛似闭未闭的望着太空，像是睡着了似的，过了一会儿，他曲腿踩在椅面上，双臂揽住膝盖，把下巴轻轻搁了上去，喟叹道：“是我的老师救了我。”他笑了下，顶灯的光芒落在他眼里，仿佛微风拂过的粼粼湖面，是吴欲知从未见过的温柔，他继续说道：“是他拿着粒子炮轰掉了樊日聂星人的半个老巢，我才活了下来。”
　　说着，他嘴角的弧度一如往常，眼底却风云变幻，密布起积蓄大雨的乌云。蝴蝶状生物再一次立在石块上，窗外的太空似乎也恒久不变，只有他，在休眠结束后，失去了一切。只剩下他一人后，曾经痛苦的回忆都显得弥足珍贵。痛苦从来不是快乐的对立面，痛苦是培养快乐的海床。003不敢想象，他因为封尘记忆，丧失了多少本应有的快乐。
　　“我的老师啊，偏爱地球上的章鱼外表，他说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生物，”他悄无声息的留下一滴泪，滑进了他嘴里，泪水似乎太咸了，他的声音有点哽咽，“所以你们能想象到一个身上长满爪子，所有爪子上都卷着武器的生物吗？他出现的那一刻让我意识到，原来神真的存在。”
　　他闭上眼睛，把脸埋进了臂弯中，“可是我为什么偏偏认为这是痛苦的记忆呢？”
　　离他最近的阿水伸手抚上他的发，但在触到发梢后便停下了，她的小指微微痉挛，和那蝴蝶煽动翅膀似的，她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收回了手。她知道，自责后悔的泥沼远比安慰更有拉力。
　　003连哭泣都是小声压抑的，哽在喉咙里，实在忍不住了，才漏出一点嘤咛，不仔细听得话，还以为是什么机器故障的小小警报。蝴蝶状生物煽动了下翅膀，遥远太空外闪过一颗流星。003胡乱擦了把脸，低头快步走到架子前，背对着众人说：“我们在逃跑的时候发现了一处露天大坑，坑里全是这种石块，我便随手捡起一枚逃回了飞船，经过精密的检验，老师得出结论，这是科技产物，建造这石块的文明程度高于我们，因此是完全无法准确分析和复刻的。后来老师试图再去一次樊日聂星，但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它的坐标，那次经历仿佛是一场梦。”
　　他望着玻璃罩上石块的幽幽倒影，叹息道：“冥冥中仿佛真的有一条轨道，让我不自觉地踏上这条路。”
　　几人沉默着，朴若谷却豁然起身，脱掉身上的外套，掷到石块上将它盖住，光芒转眼消失，003错愕地看向他，朴若谷却难得凛若冰霜的说道：“你确定以你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可以重新踏上樊日聂星而保持冷静？”
　　“我······”
　　“先别急着回答我，”朴若谷打断他，“我们休息几天，这期间你好好想。去与不去，是动动嘴就能决定的事儿，但随之产生的后果，你就要想清楚到底能不能承受。”
　　他往后退了一步，椅子自动滑至墙角，他盯着被衣服盖着的石块半晌，脖颈上的青筋毕现，但石块却纹丝不动，他喘了口气，转身离开了。吴欲知随即追上，经过003身旁时，却被他一把抓住，他说道：“樊日聂星的语言记录在这石块上，没有录入到神经机中，需要一对一进行语言调试，你们晚上有空的话来找我，我把语言模式传输给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