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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善者不辩,辩者不善(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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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处洞穴,山体仿佛脆弱的纸张被一撕两半,于怪石嶙峋中张开了一张巨兽的口,黝黑深邃,不可见底,藤蔓瀑布似的一泻千里,偶有几根荒草异花,从石缝中挤出,张牙舞爪的向天空诉苦,不有体内源自祖先对黑暗的恐惧突然被唤醒,与重峦叠嶂的山峰相比,他庞大的身躯小若蝼蚁,他止步不前,向上望去,只能看见一尺见方的天空,被盘虬错节的树枝割得支离破碎。
吴欲知牵起他宽大的手,义无反顾地朝幽冥似的洞穴深处走去。
黑暗瞬间就裹住了他的双眼,随后跗骨之蛆一般侵占了他的所有感官,他亦步亦趋的跟在吴欲知身后,一颗心脏犹如没有门窗的房间,大风吹过,荒芜凄凉。
行至深处,突然豁然开朗,不有被攫住的感官刑满释放,凉风从四面八方拂来,把中央处平整圆润的湖面扯出了褶皱,幽幽黄光犹如烛火,撑着羸弱的身子在湖面上蹁跹,湖边上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他们赤身裸体,仰面朝天,眼神平静,直视洞顶。
那老人褪去衣衫,脚步踉跄的向湖中走去,直至湖水将他淹没,咕嘟一声,仿佛号令群雄的号角,黄光翻山越岭而来,在他消失处聚合,大军集结完毕,半秒后,光芒突然迸发,耀眼夺目,纤毫毕现,洞中孔穴大大小小,不胜枚数,不有一眼望去,只觉每个孔穴好像都长了一只精光四射的眼。那种不妙的预感愈发强烈,在他体内沸反盈天。
强光落下帷幕,老人从湖中浮起,他身上的筋脉如树枝般凸起,层层把他裹住,他像具干尸似的皱巴巴的,阿水忽然惊叫一声,拔足朝湖中奔去,不有大吃一惊,抬手阻拦已不及,正想向她追去,却见她像被冻住了似的,一只脚踩在水中,一只脚虚虚的踏在空中,一动不动。
更让他诧异的是周围人仿佛见怪不怪,视而不见,他不可置信的看向003和朴若谷,二人竟都微闭双目,双手抱拳合于胸前,嘴中振振有词,不知所云,吴欲知仰面平躺,面无表情,双目空洞,一眨不眨,一粒幽光落进他眼中,不有感觉有异,俯身查看,原来是一只生物,挥闪着发光的翅,扒在他眼上,他像是尸体似的,无知无觉,任君予夺。
不有连连倒气,他不知道这世界是怎么了,究竟是他中了邪,还是唯独他一人清醒?他向上望去,只见黑暗压顶,他头晕目眩,他转过头,仍旧一片漆黑,他心惊肉跳,冷汗簌簌落下,他像被一把推进了冰湖里,窒息感轻而易举的将他擒获,任他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
突然,人群爆发出一阵嘹亮高亢的歌声,声音撞上石壁回弹,震得不有几欲呕吐,幽光零落,像雾气般从湖面升腾而起,老人站了起来,他足尖点水,踩着涟漪,走回地面。
吴欲知起身迎接,与他相拥,末了他转过身,热泪盈眶的说道:“他们欢迎我们的到来。”
朴若谷,阿水和003一拥而上,与原星人民抱作一团,嚎啕大哭,不有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他走南闯北多年,这是头一次生出了绝望的感觉,一如这如影随形,挥之不去的黑暗。
人群一圈一圈的围上来,不有被裹挟着被迫与他们相拥,他动弹不得,也挤不出去,有人握住他的手,黏腻湿滑的触感犹如一条死鱼,他想甩开却怎么也甩不掉,那人掌中有细小的沙粒,在来回甩动中磨得他浑身酸痒。隔着人群,他看见那老人冲他微微一笑,他悚然一惊,忽然惊觉自己与那沙粒同病相怜,都是身在河底,随波逐流。
不有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记忆中最后一个画面几人围湖而坐,依次从湖中掬水来喝,湖水深不见底,倒映着他被涟漪扭曲的面庞······
“你终于醒了,”阿水拿着一个奇形怪状的水果走来,在衣服上随便擦了擦后递给他,“按照我们狼星的时间计算,你已经睡了四天了。”
“什么?”不有吃了一惊,他的神经机上的的确确显示着今天是降落在原星的第四天,他豁然起身,顿觉天旋地转,重重摇晃两下后又跌回榻上。阿水扑通一声跪在他身旁,一只手忙忙的在他身上摸着,焦急地问道:“哪里不舒服?你着什么急啊?”
不有急促喘息着,一阵阵绞痛从腹部开始向上席卷而来,直抵心脏,他抬起一只手挡在眼前,黑暗与疼痛融为一体,反倒使他放松,他哽咽着说道:“我们什么时候离开?我怕因为我耽误了大家的进度。”
“过段时间,现在还早。”003的声音响起,不有微微诧异,循声看去,他长身玉立,背后万道光芒盛放,那光太强烈,以至于连他的五官都融化了,他像一块平整的冰雕,毫无生气。他身旁跟着一名原星少年,手里捧着用绿叶盛装的食物,“你安心养病,等好了再说。”他拍拍那少年的肩膀,少年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把食物恭敬虔诚的摆在他面前,随后退至003身旁,“走了。”他摆摆手,像劲风卷起落叶似的,转眼就和那少年消失了。
不有好久才回过神,绿叶上的食物色泽鲜艳,表皮光滑如镜,他低下头,看见自己像是在水中泡了不知多久的扭曲五官,脑海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003不是说原星人民没有发展出语言体系吗,那刚刚他和那原星人是怎么交流的?”
阿水蹲在地上,对着食物垂涎欲滴,“心领神会就行了,不需要语言,语言有时候反而是沟通的障碍。”她拿起其中个头最大的果子递给不有,“你快尝尝,可好吃了!”
不有俨然,这可不像阿水能说出口的话。她仰着头,鲜嫩娇脆的绿果立在她毛茸茸的掌中,像是一颗裹在丝绒中的绿宝石,宝石后那一双盛满无尽期许的眼睛波光粼粼,映射着绿影儿,不有有些恍惚,一时分不清真真假假。他鬼使神差的接过果子,咬了一口,果皮硬如顽石,果肉干柴粗糙,味道苦涩,酸中带腥,如同尘土,他呕的一声吐了满地,惊得阿水连退三步,“你干什么?”
不有舌头发木,说不出话,口水挂在下巴上,像檐廊上的水一样欲滴未滴,他手一松,将那果子扔在了地上,阿水如同扑食的恶狗一般登时抢在手中,三两下就拆吃入腹,意犹未尽。
又一个果子从外咕噜噜滚来,不有和阿水同时向它望去,盛阳灿烂,涂了那果子一身的金粉,它静静地立在门口,像一面镜子似的,照出室内的林林总总,它照到了阿水贪婪野性的眼神,也照出不有看着阿水,惊悚诧异的模样。
一只手将它拾起,循着那葱白的指尖看去,映入眼帘的先是大理石般修长白皙的脖子,随后又是藏在阴影里的,融化的五官,不有使劲揉揉眼,他总觉得眼前蒙了一大片雾,什么都是灰颓朦胧的。
突然,他的手被捏住了,那冰凉滑腻的触感使他打了个冷颤,他蓦地睁开眼,看见朴若谷坐在一旁,吴欲知懒懒的倚在墙壁上,关切的看着他:“听003说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是不是还不舒服?”不有凝视着朴若谷的指甲,白里透着粉,樱花瓣似的,与他记忆中被朴若谷救起时的手一模一样,他悄悄地舒了口气,仿佛一下活了过来,他反手抓住朴若谷,说道:“没事,我没事了,跟003说说,我们赶紧走吧。”
“你哪里像没事的样子?”朴若谷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双手在他肩上用力按了按,随即拿起放在一旁的果子,递到他嘴边:“吃点东西,补充一下体力,这个味道特别好,你尝尝。”吴欲知猛地一下扑到榻上,凑在果子旁,不住点头道:“真的,保证你吃了一个立马恢复元气,生龙活虎!”
不有人高马大,虽然是坐着,但上半身依然高出二人几头,他俯视着那四只圆睁的眼,因为映着果子的影儿,所以绿油油的,好像夜晚腐草上生出的荧光,他的目光从二人挺直的鼻梁上一路滑下去,最后落在绿果子上。像宝石一样的绿果子,把人的精气吸收殆尽,把人变成了果实的肥料,把人变成了盛放的器皿,把人变成了风干的俑,和记忆中那些古老民族的送葬仪式一般。
“拿开!”不有啪的一声打掉了那果子,还未及落地,便被守候多时的阿水抢走,夺门而出。朴若谷面无表情,转头望向门外,他的侧脸浸在光中,不有看见他脸上细小的绒毛,和微微跳动的眼皮。
吴欲知拉起朴若谷,背对着不有说道:“你好好休息,我们过几天再来看你。”
“等等!”不有从床上一跃而起,灭顶的愤怒战胜了晕眩,他钳住朴若谷的肩膀,把他身子掰了个面,“飞船在哪?我要回到飞船上。”吴欲知抓住他的手臂,五指扣进了他粗粝的皮肉中,恶狠狠说道:“你要干什么?”血液涌出,染红了他苍白的指甲,像是给死人穿上了红嫁衣,不有充耳不闻,钳着朴若谷肩膀的手臂越发狠厉。
鲜血在手臂上蜿蜒成一道溪流,穿过不有粗硬的毛发,抵达崖边,欲落未落,朴若谷凝视着那缀在他手臂边上的一滴红艳艳的血,蹙起了眉头,他困惑地问道:“它为什么不落下去呢?因为知道会粉身碎骨,所以止步不前吗?”
“什么?”不有嗓子干巴巴的,费了好大劲才挤出这么几个字。门外有人走来,逆着光看不清模样,只是瘦瘦小小的,四只却很长,像螳螂似的,吴欲知却立刻放开了不有,欢欢喜喜的迎上前去,朴若谷抬起头,空洞无神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你该放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