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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 ...

  •   她的忠贞觉悟只持续到1912年4月14日的上午,早晨的时候,大家聚在游轮的房间里做礼拜,牧师念祷词,做布道,他们唱了诗篇和赞美诗,读了《圣经》,管风琴演奏得很好,唱歌的时候,她突然分了神,瞬即,她又默默地想,我要变得更忠实,更爱他,也许还要更爱卡尔……尽管这样会违背本心。她又被双簧管的音色分了神,神游天外,这个小小的教堂,能容纳的人数实在有限,只有他们一等舱的人在,她突然想……三等舱的人能进来吗,他们也会拥有自己船舱的教堂吗?答案是否定的,信仰和布道在这里只为上等人服务,尽管过去,道是为穷人而传,“他垂听穷人的祷告,并不藐视他们的祈求”,可是如今,富人的声喉都离他的耳更近,布道也分三六九等了。

      出教堂的时候,她和托马斯谈了救生船的问题,得到的结论是救生船是不够的,救生船的座位也存在着三六九等。她怀着忧虑的时候,被人拉进了某个房间,抬起眼睛,她才发现那是杰克,他说:“你会枯萎的。”

      罗丝扭开头:“我会很好的。”

      “你就像囚鸟一样,迟早会在笼子里声嘶力竭而死,没人能听到你的呼唤。”杰克说。

      她的心里浮现了鸟笼里那些金翅雀、红腹灰雀的样子,他又问:“你幸福吗?”

      她突然说:“幸福已经变成别人定义的东西了,我不知道跟着别人走之外,要走哪一条路。”他抓起她的手,说:“走我的路。别人不知道,我知道你幸福的样子,我知道你喜欢过自由的人生,喜欢喝啤酒,喜欢抽烟……那天晚上,我说要随遇而安,把握好每一天,别人没有看见,我看见你的眼睛里冒出火一样的光彩,你明明知道你想要的幸福。”她哭了,因为她曾说过更多,她曾袒露过更多,在开车的时候,谈到驯蛇女和面包师傅的时候,她暗示过那么多次,卡尔仍旧没有懂得那是她想要的幸福,但是杰克唯独看到过她眼中的渴求。

      夜晚的饭局,她看见了一个小女孩,礼仪教师在教那女孩如何把餐巾优雅地叠到腿上,并且责备地,用训练过的娇柔却不显得造作的声音说:“你应该早点找我。”那女孩子像个乖巧的娃娃一样,把餐巾规规矩矩叠到膝上。该死的童年回忆纷至沓来,她是怎样学习那些“传统”的……她回了房间里犹自烦恼,荡着,回走着,再次看见了摆在最上面的蒙克的画。爱与死……人们一定会死,不可能人人都像玛士撒拉那样活九百多年,“memento mori”,如果就这么能够动弹的几十年,没有办法去爱,去精彩的过一生,难道要等着死了到主那里规规矩矩,不负良心的交差吗?

      她感到自己又变得失去了原则,就像孩童时期再次骗妈妈“我比以前更爱弹琴了”,她还是回到了甲板上,她看见了杰克的背影,突然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来临心间,她说:“你好,杰克。”她情不自禁地微笑着。现在想起来,那天的落日黄昏,仍旧笼罩着柔情的玫瑰色。她又随着自己的意志做了事,甚至还让他画了裸体肖像,被卡尔的保镖发现,抓捕,满船地逃窜着,她气喘吁吁,但是对视杰克时,发现他也笑着,他们东躲西藏,最后在杂物间的车中结合,在他的臂弯中栖息时,她突然想到《罗密欧与朱丽叶》第六幕的台词:“这种狂暴的快乐将会产生狂暴的结局,正像火和火药的亲吻,就在最得意的一刹那烟消云散。”她突然感觉不详,凭自己的意志做事,人们无法想象有多么快乐,但是少年以来每一次听凭自己的意志,都会受惩罚,《死亡与生存》越来越深刻地在脑海中闪现,按理说和他在一起是幸福的事,但是她心里仍旧有一片散不去的阴影,很深很深……那阴影虽然使眼下的结合更珍贵,更柔和,但她感觉仍像在育儿房那样忐忑,于是更紧更紧地抱住他,吻他。

      她不祥的预感没有错,因为一回去,杰克就因外套里被翻出海洋之心而被抓走了,她知道不是杰克,是卡尔在耍小把戏,她无暇多顾,因为卡尔突然伸出手来,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他肯定看到了那幅画。她不敢置信,那是他第一次切实地对她使用暴力,脸颊火辣辣的,她下意识用手捂住了脸。后来她依然记得那被掌掴的感觉,尽管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她动手。之后的岁月里,每一次怒火的边缘里,她都潜意识地警惕着他扬起的手,始终感到恐惧,始终对他保持警惕……她一直怀有一种恐惧,将来他也许还会用鞭子抽她,用拳头揍他,尽管这些没有发生,但是上流社会的女人总是在聊这些,譬如露易丝又被她丈夫打了,脸上扑着很厚的脂粉,塞西尔手上的瘀青以为穿长袖大家就看不到了,被她丈夫抽得多狠……一直怀有那种恐惧,近乎精神衰弱的活着,等着哪天结局与她们一样,走到不得不遮遮掩掩的地步。一切都没有发生,但她确实在提心吊胆中活了十年。

      托马斯开始叫大家都穿上救生衣,她极力询问后,才得知船遇上冰山。甲板上开始慌乱的撤离行动,人头挤挨,不知谁拉起《婚礼进行曲》,大副要求妇女和儿童先上救生船,头等舱的人急忙坐到船上,布克特夫人用奇怪的语调说:“但愿船上不要太挤。”罗丝喃喃地说:“救生船不够,另一半的人会死。得活的又只有富人。卡尔说:“富人总会有救。”她母亲已经施然坐上了救生船,裹紧了披肩,玛格丽特·布朗夫人也在叫她快上船,声音太嘈杂了,人们尖叫的声音,杂乱的脚步声,《婚礼进行曲》,母亲叫她上船的声音,卡尔说后悔没拿那幅画,明天它就价值连城了,她想这真是一个彻底的混蛋,但她没有变得愤怒,罗丝突然冷静的想,我要去救杰克,如果我不去救他,他可能会死……这一切都是因为爱,因为希腊人说,爱得太深要受到惩罚,她转身就走,却被卡尔扳住了肩膀:“你去哪里?去找那小子?做那小子的骈头?”

      她极力挣脱他的桎梏,说:“那不关你的事,放开我!我宁可做他的姘头,也不做你的妻子!那位置你给别人坐吧,我必须去救他,你自己清楚,他受了冤屈,把项链塞在他的口袋里的是你!”他的手指一直紧紧扣着她的肩膀,她的声音也扬高变尖了:“过去……那些关在鸟笼里的金翅雀,你都愿意把他们放了,你为什么不愿意对我放手?让我走!”

      他揪住她的肩膀,紧紧地抓着然后说:“我说,不行!你以为你是谁?你要做阿洛伊修斯?你和你妈的位置是我用钞票买来的!你去救他?出钱的是我!现在,滚回去!别跑到你不该待的位置!”她觉得说什么都是无用了,猛地对他吐了一口唾沫,他下意识松了手,她趁机转身逃跑了,他又大骂起来:“你去做撒马利亚人去了,好得很!”

      她备受波折,去被水淹没的底层船舱救出了杰克,带着他回到甲板上,杰克一直劝她上船,她一直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如果她上了船,以后就永远不会再见面,哽咽着说:“我要和你一起。”卡尔不知道为什么,又走到了他们身边,他给她披上了外套,劝她上船,她一直不懂他,为什么还要来找她,他本可以自己上船,为什么还要关心她,他原本才和她翻了脸,现在又好像恢复了耐心,跟她说现在上船吧,后面有船给他和杰克坐。她被那话骗了,上了船,船下到一半的时候,她却看着杰克的脸,有一种不舍得,重新跳回了船上,他们在下一层船中再会,含着眼泪抱着,却被看到的卡尔愤怒枪击,逃窜得像惊弓之鸟,最后才摆脱了他。

      船开裂翘起半边的时候,她和杰克跑到最高处船栏边站着,众生百态令人流泪,托马斯·拜尔斯神父直到最后还在拉着绝望的人讲道,大多数人面色仓皇,好像坐在幽灵船上的荷兰人,他们没有上到救生船上,留在泰坦尼克号上,死的末路好像已经等待着他们。这半边船被高高的翘起来,好像顶着天,简直和云层齐平,像雅各的梯子通往天堂。海面上,月亮好像在瑟瑟发抖。她看到杰克似乎也是害怕的,毅然说:“没关系,一切不会那么糟的,会变好的……我们会活下来的。”他故作轻松地看了她一眼,不想给她心理上的压力,问:“为什么?”她说:“从不幸的婚姻走出来,遇到你,就是最好的事,我相信以后会越变越好的……而且,葬身各各他也比婚姻的坟墓好。”她其实也有点故作乐观。

      船在逐渐往下掉落,如被海兽的巨嘴全部吞没,他紧紧地抓着栏杆和她的手:“一定要记得用脚蹬,我们会活下来的,我们一定会活下来的,放轻松,罗丝。”他们几乎是在睫毛一眨眼的工夫被海吞没了。最后浮上来的时候尽管遇到了波折,他们还是在海面上汇合了,他找到一块木板,因为承受力不够,让她独自躺在上面。这里是如此的冷,比约克郡呼啸的冬日雪地还冻人,被水泡过贴在衣服上的裙子刺骨的冷,她不敢想象泡在水里的杰克和那些苍白脸色的人该有多冷,这是和煦的四月,北大西洋却让这些失落的人们承受了亚当被逐出乐园的惩罚,她越来越冷,甚至怀有一种悲观的想法,等到搜寻队发现她时,只能发现她冻成哥特雕像的歪脖尸体,杰克的嘴唇哆嗦着,他是为了让她躺在木板上才变成这样的。他的声音也颤抖着:“我不后悔遇见你,罗丝,遇见你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你保证你要活下去,永不放弃,无论发生何事,不管多么绝望,答应我,罗丝,永不反悔。”

      她颤抖着说:“我答应。”

      “永不放弃。”

      “我不会放弃的,杰克,绝不放弃。”她突然间意识到,这可能是永别。

      他再也没有说话了,闭着眼睛,头靠在木板上,无论她怎么摇动他……甚至直到听见了救援队的呼唤,他都没有再次睁开眼睛,像是寒霜将他的睫毛及眼皮一同冻上了,她想过和他一起死在这片北大西洋,但是又想到答应过他绝不放弃,她最终将他推落,自己奋力寻求生路,吹响了哨子,得到了救援。洛威五副把她搬到船上,给她盖上毯子,她还是冷得哆嗦,一直发颤,他不断把毯子裹到她身上,并且关切地问:“你好了一点吗,女士?”她并没有变得更好,如遭一场寒潮,即使上岸后,也需要一生来痊愈。她看到他的救援灯挥舞了整个夜晚,她在他的奋力中闭上了眼睛,天亮的时候,她看到洛威五副哭了,他说:“没有更多幸存者了,但是幸好,你们还活着…….哪怕只有你们几位,也是我们和死神做斗争,把你们从他唇边拉下来了。”后来她才知道,二十艘救生船,只回来了一艘。

      转移到卡帕西亚号时,她独自在床上哆嗦着,阳光温暖地泼洒着,她裹着厚厚的毯子,但还是感觉寒症已深入骨髓,背后有一阵迟疑的脚步声,她冥冥中其实有所预感,对方跑过来,抓起她的手腕,说:“我终于找到你了。”她发现对方脸上有汗,他说他找遍了整艘船,以为她已经死了,然后激动地把她拥入怀里,失而复得,非常珍贵的样子。她把他使劲推开,然后说:“你为什么那么锲而不舍?在船上,你还想过要杀我,到底这是为什么……我还是那个问题,你对那些鸟都愿意放手,为什么对我却不愿意施舍那样的善意。”

      他的脸色变了:“那些鸟是鸟,可你是我的未婚妻,我爱你。”

      她突然感到无所畏惧,说:“可是我不爱你。”

      他掐住她的肩膀,说:“你到底明白不明白?我在你身上投入了多少,我为你和你妈花了多少,然后你要我撤出退回?”她终于了然了,这一切还是金钱的问题,于是有点无话可说,表情变得麻木了,他注意到她变幻的表情,然后用手拍了拍她的脸蛋,说:“清醒点,罗丝,我做这一切,是因为我爱你。”他用手臂紧紧揽住她的肩膀,说:“我们上岸后,会结婚的,你明白吗?这次你不能再逃了,你面前有这样的责任,你也该想想你母亲。”他揽着她,然后好像不经意地问:“你大衣里我放了海洋之心,被水冲掉了吗,被冲掉就太可惜了,”她带着有点麻木的表情,料到果然如此,翻了翻口袋,将那条项链——内森·霍克利上过保险的极品放回他手心里,他忍不住紧紧握着,然后说:“它可是我送给你的珍宝,以后仍旧属于你的脖颈。”然后给她系在脖子上,如此深情的样子。项链,她戴着,其实是属于他的,就好像她的人,虽然独立活着,也是属于他的。

      她并不是被卡尔找到后变得一蹶不振的,她曾怀有积极的心,相信冥冥之中有一条阿里阿德涅之线指引着她,事情永远不会变得太差,怀有那种积极的想法,衰败的过程是逐渐的,缓慢的。她的疯狂不是一蹴而就。但是丽兹一语成谶,亲密关系是致命的,就在人和人最亲密的这种相处中,她逐渐地被消磨了。她最终走到绝路甚至也不是因为瑞士的疗养院,她在疗养院里,也始终怀着对飞机、赛车、骑大象、做女演员以及驯蛇女的憧憬,始终相信有一天,她一定能触碰到当初杰克的生活,她仍旧梦想着独自去威斯康星,去杰克当初长大的地方感受有多冷,去威苏塔湖冰钓……

      在1919年到1922年期间,她不断地给卡尔写信,打电话,写信说自己想回家,回美国,回英国。卡尔·霍克利的心肠……很硬,他收到医院的反馈是她的病并没有明显的好转,于是一直没有批准让思乡恋家的她回来,也不想让费城的大家看到自己的病老婆甚至疯老婆。她不停地写信,写得可以放满一整个小信匣,言辞简直卑微恳求至极,说自己没病,也没什么大碍,她只想回去,回美国,英国,哪里都行,在瑞士太孤独了,孤独会令她疯掉的,没有熟悉的人,她的不安与抑郁只会越来越深重,她一直在写信,但他从未批准过,她不停地想,他的心肠太硬了,他如此在意别人的目光,以至于将她转移到遥远的瑞士,回去的日子遥遥无期,可能死前都没法回去。她看着窗台上积着的一层雪,感到渺茫和绝望,以及彻底地无能为力。主宰权,这一切是因为生命的主宰权在别人手上而不是在自己手里,一切是不可能改变的,她的病也不会好转,因为主宰权从未回到她自己手里去。

      卡尔有空会来瑞士看她,也按时支付她的护理费,但是从未让她回去,要不是他定时会来一次,她真的感觉自己与世隔绝。她变得比以前更不爱说话,也可能是因为护士的英语太蹩脚了,内心闭塞无从宣泄,她感觉每一天都在写信,她的主要任务就是写信,恳求卡尔将她放出去,她绝不会回美国在他跟前晃荡,她可以回英国。在1921年的尾巴,他似乎有所松动,他说1922年的开春他会接她回去,她并不乐观,因为他每次都这么答应,但是每次都劝她再接受一段时间的治疗再说。她发起高烧,情况在1922年的开春越发恶化,意识含含糊糊,在床上几乎弥留之际,疗养院吓得给卡尔·霍克利发去了她的病危通知。

      他奔波了千里,就像罗丝当初奔波了千里回英国。等他赶到瑞士,他惊奇地发现躺在病床上的罗丝脸色红润,眼睛清明,神色镇定,简直犹如圣卡西尔达,她上身靠在枕头上立起,从容地交叉双手在被子上,显得非常安详,圣母一般。他愤怒地质问医院是不是配合她耍他来,护士和医生很惊悚,无地辩解。罗丝温和地说:“你不明白吗?这是回光返照。我再也不会嚷着回家了,既不会回美国,也不会回英国了,我没法再回去了。”

      他很错愕,她继续说:“最近,我想明白一件事,人们只会爱上能够满足他欲望的对象,所以我当初爱上杰克,因为他承载着我女演员、驯蛇女和面包师傅的梦想,你会爱我,也是因为我身上承载着你名门光环的王冠,就像乘着五月花号来到美国一样重要。我恍然间搞明白这一件事,其实也不是很惊讶,只是因为太孤独了,我就会不停地想事情。”她那优雅的眼睛望着他,就像1911年第一次见那样闪动着火彩,也那样冷淡,事不关己。

      他坐下来,突然感到心慌,用手探她的脸蛋:“亲爱的,你还好吗?”他觉得手上的温度很暖和。

      “我仍旧有一件事情想不明白,”她温和,宽容地说话,简直像圣母抱着孩子在娓娓道来,“你如实地说出来,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不会再怪你。为什么一定是我?我们在订婚之前并不是没有相处过,你应该明白我是个怎样的人,向往怎样的人生,我也不爱你,但你为什么就是选中了我啊?为什么一定是我受折磨?明明有很多比我更好,更温驯的选择,你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我,令我受苦?”

      他非常错愕,简直错愕到了极点,然后说:“这是因为爱,我爱你,所以选择了你,你不明白吗?”

      她更错愕:“为什么要到这个关头,还和我撒谎,闭起心门来说话?如果人们爱人,不会这样折磨别人,这是魔鬼的作为。你犯下了罪,这不是爱。”

      他不可置信:“你一直以来都不相信吗?事实就是那样的,我从第一次……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对我微笑的时刻开始,我就……你竟然不相信这是因为爱?”然后,一直以来,既爱,又恐惧,“她的美丽使我倾倒,但是她的聪明使我害怕”,既觉得必须占有她,又觉得特别想毁灭她。

      她听明白了,然后半天摇头说:“除了痛苦与折磨,我一无所感,你要是对我说爱情,这太滑稽了。”他咆哮说:“如果这不是爱,我为什么偏偏要选家里负债累累的你?我为什么冒死也要去救你?我为什么在卡帕西亚上一定要找到你?我为什么要不停为你在疗养院的高昂费用付钱?我为什么不干脆把你扔在这里随你死活算了!”

      她低语:“这是因为你对我投入的成本实在是太多,太多了,你为我花的钱实在是太多了,以至于你没法抽身了,如果抽身,一切都变得可笑,无意义。”他暴怒地站起来,说:“钱的事情,钱的事情——你觉得我会在乎!”她又恢复安详的表情,躺得很整齐:“你知道吗,你将我毁掉了,我知道自己没法再回去了……”他说:“我就是来接你回去的。”她的眼角滑下一滴眼泪,摇摇头说:“骗子。”然后她继续说:“不要把我的尸体带回美国,送回英国去。”

      他坐下身,企图冷静下来,握住她的手,说:“我们的恋爱是悲剧。”

      她扭转了脸蛋,对着他,眼睛里有初见时那样美丽的光彩,能够攫取所有人的目光,她说:“这里只有一个悲剧,没有爱情的悲剧。那个唯一的悲剧,是强者对弱者的永恒强力。”她隔了好久,才继续说话:“我不是因为你,因为婚姻变得疯狂了,而是一直,长久地身处在弱者的地位,才变得疯狂的,你一直在犯罪,是强对弱的永恒霸凌,因为那种虚盛的强大,你感到欢乐与残酷,并且假装自己意识不到这乐趣,你想毁掉我,也如愿以偿了,你没有任何遗憾了,愿你到主那里也得到公正的审判。”她那悦耳的低音,唱着《Come Josephine in My Flying Machine》,婚后她在宴会上出席,大家请她在钢琴伴奏下来一首歌,她就唱了这首,他觉得这歌很好听,晚上回到卧室时,他说:“你再唱一遍今天唱的那首歌,怪好听。”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然后笑了,像初见那天讲到威廉·皮特那样开怀大笑,他不明所以,她说:“你还是一无所知,直至今日——仍旧一无所知。”

      她希望他们在她临终时刻请来神父,但她心知肚明自己可能等不到神父了,于是既不对着卡尔,也不对着护士,只是自顾自地说:“这么多年来,我有一件事仍旧没有忏悔,这是我在世界上最后悔的事。那时候,我严厉地斥责了妈妈,说她把我当做商品卖了出去。我没有考虑过她的一生,她的处境……这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爱我了,否则我也不会有这种被宠坏的脾气,她想要我过更好的人生,这是她所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她帮我想了这条路,是因为她从未接触过别的路,除了这一条路,她都不放心。尽管我用了生命来证明这条路是完全错误的……我做了错事,我只是不分青红皂白责骂了她,我从来没有想过,她的心里可能在流泪,我多么愚蠢啊,人们总是只站在自己的角度看世界,然后理所当然地伤害别人,多残酷啊……我更后悔,结婚之后我和妈妈的关系恶化了,我憎恶她将我出卖了,我憎恶我对她没有好好说话……在我意识到自己需要赎罪之前,她却离世了,我连她的遗体都没法找回,我永生永世都无法再赎罪……她独自面临死亡的时刻,该有多孤独,多痛苦啊?我将她遗留在了那里,除了痛苦,什么都没带给她。我的手中竟然一点力量都没有,没有办法自己带给妈妈幸福与安全,我怎么会变得那么孱弱啊?让她一个人……一个人……主啊,饶恕我吧,这一切都是因为走了一条完全错误的路,我已经没法回去了,我不再责怪别人将我推向深渊,我只痛恨自己没有更加勇敢的做出抉择。我是多么后悔这一切啊……妈妈是多么胆小柔弱的人啊,我却……我却……让她独自被炮火吞噬了……”她哽咽了,声音令人觉得心痛。

      她是在忏悔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看着她的尸体,他感到了茫然,她的脸蛋失去了回光返照时那种柔和的红色,只是冰冷而柔软地在手指的按压下弹起,眼皮也紧紧地阖着,像是为了永远隔绝这世界所有的痛苦……他其实早就想过她的死态,或许渗透着病态美,形销骨立,但是她的尸体并没如他的想象,祥和一如佛罗伦萨天使,仿佛未受生活折磨。他头一次感觉自己毁掉了她,并且负有罪责。就像伏伦斯基输掉比赛,害死了福禄福禄之后,痛苦地抱着头叹息说:“多不幸,多可爱,给毁了!…唉——!我干的什么事嘛。”那是有生以来,伏伦斯基第一次感受到最沉重的不幸,无法弥补的不幸,而且造成这不幸的罪责就在他自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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