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第十五章 ...

  •   植成乔背了个包回水西塘。
      除了搬那两个筐,他还想带点自己的东西过去。
      两扇式的木门边缘已经被虫蛀掉一小块,他转动钥匙开门后,看见屋子里的景象,竟然觉得久违难得。
      植成乔简单收拾了几件衣服,又把桌子上没拆的零食打包起来塞进书包,然后就去杂物间找筐了。
      小小的杂物间堆满了农具,植成乔有些不解,张长生早早出去南漂,家里这么多农具,留给自己看吗?
      没工夫多想,他把两个筐搬出来,垒在一块儿,又拿起扫把杆,悄悄筐面,抖抖灰。
      等到筐边凌乱飞舞的灰尘都沉淀下来,植成乔才背上书包准备离开这个房子。
      这个地方,只能算曾住地吧?甚至也不算故里,隔得这么近。
      他边想边锁门。
      手机响了,黄荆问他再回来的路上没有。
      他把钥匙塞进书包侧边口袋,装痞耍帅,又问又答,“刚锁门呢,怎么?怕我不回去啊?”
      这样不痛不痒的调侃就给了他明媚得意的心情,原本看到老房子而生出的些些怅惘马上烟消云散,他自己骂自己没点出息,又庆幸自己好运气。
      他没怎么用过扁担,现在也不想把筐挑回去,索性背上书包,把两个筐侧扣在双肩上,准备这样走回去。
      有点滑稽,他感觉到了,路过的行人都忍不住看他。
      他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就是自己有点不自在,像是商场里付费玩游戏但又不懂游戏规则的小孩一样,窘迫异常。
      直到一张熟悉的脸朝他移动过来,渐渐趋近。
      “大伯。”他先停下脚步,出声叫人。
      “哦,是成乔啊,”张冰生神情不自然,演得拙劣,他分明先看见了植成乔。
      “嗯嗯。”
      “这是去哪里?还背着筐?家里不是没种地吗?”张冰生看了看他用肩用手托着两个筐,又背着一个书包,有些疑惑。
      “大伯,我现在住在朋友家,快两个月了,家里收花生,筐匀不开,我回一趟,拿点工具过去,反正放在杂物间也十几年不用了。”
      张冰生想起,植成乔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在自己家寄住,家里收水稻和花生的时候,也问他拿过钥匙,借过农具。
      “以前没听你说有什么朋友。”张冰生问。
      “刚认识几个月。”
      “噢,好,那是特别的缘分,”张冰生嘴唇张合,粗糙的两掌摩挲着,欲言又止,“不过,认识这么一段时间,就住在人家家里,别人不腻怪吗?”
      “现在看来不会。”
      “天长日久的,谁知道呢?”
      张冰生想起,植成乔一岁的时候,就被自己整日浑浑噩噩的弟弟送到家里,当初自己也是万般疼惜这个孩子,当真把他看作亲缘和需要浇灌的小生命。
      怎么会到这种地步呢?当初怎么舍得一日不停地迁怒于才七八岁的植成乔,动辄痛骂这个家里唯一一个安静接受他狂躁情绪的小孩呢?后来又怎么舍得那么小就把他推开……
      听说他成为了小学里三年级唯一的寄宿生,其余都是五六年级居多,四年级的寄宿生都没几个。
      四十多岁的张冰生还像个容易头脑发热做错事的少年一样,开始探问过去的选择。
      植成乔的声音中断了他泛滥又多余的回忆。
      “大伯,我得回去了。”
      “噢,好,下次有时间来家里……”说着说着,他停住了,明明没有任何异常,他却像是被鱼刺卡住了咽喉,多说一个字都感到痛苦和自责。
      “不麻烦了。”植成乔淡淡地说。
      植成乔转身准备走的时候,被张冰生拽了下,肩上的筐本就松松搭在肩上,被他轻易拽到地上。
      张冰生有些难堪,拉不下脸,倒是植成乔叹了口气,索性把两个筐都放在地上,搁在一起。
      “怎么了,大伯?”
      植成乔的冷淡倒显得张冰生刚刚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很可笑,恼羞成怒的心思缠绕着蔓延,吞噬了他心里本就不多的温情。
      他眯眼盯着地上的两个筐,筐身上还印着两个“张”字。
      “成乔,我今天有点别扭了,实在没必要,既然你已经这么大了,又在别人家住了,有些一直没说开的事情索性一次说去吧。”
      植成乔静静地听着,他以为他是个沉默的倾听者,张冰生却因为心虚把他当成一个审判者。
      “以前我也照料过你一段时间,几年也不算短了,虽然不算多么尽心,也收了你爸的钱,但是也算出了力,即便你爸给同样的钱,在村里也很难找到第二个肯照料一个小孩的家庭了,所以这一点我并没有什么亏心的。之前拿了你那笔钱,虽然有些没脸,但确实解决了我遇到的大麻烦,只是搞得我心里沉甸甸的,现在直说了吧,这个钱,我就算是想还,也拿不出来了,就当是你爸欠我的吧,反正剩下的钱也够你念书用了,说句不好听的,你爸要是没发生那点事,可能这辈子你也没有机会读什么书了。不论我落魄的那几年怎样迁怒打骂过你,好歹我也是出过亲情,这是别人都给不了的,所以这些事就烂在心里吧,你也别说出去,我也当没发生。”
      植成乔这才有反应,他笑了好一会儿。
      “唉,大伯,我还以为你要跟我叙叙旧,原来张嘴就是要说钱的事情啊。挺没意思,我虽然记得你喝多酒、输了钱、遇了荒、逢了旱而冲我发脾气的事情,但我更记得你小时候养我这么多年的恩情,我倒没觉得有什么,寄人篱下意味着占人巢穴,本来就该谨小慎微。但是你又想让我记得你的好,又想让我忘了你的坏,和你拿走的那笔钱,这没必要吧,我并没有因为那笔钱就厌恶或者责怪你。我的意思是,恩情不能忘,其他的也不能,但我们可以从此不再往来,这也是你想要的吧,就别兜弯子了。”
      张冰生被他说得嘴歪脸扭,半天吭不出声,眼前高挺挺的后生仔眼里只有凌厉和冷淡,在没有温温软软的卑微、示好、困惑和委屈了,他倒是想通过暴力来强调那点可怜的权威,但已经无法了。
      “走了。”张冰生转身拔腿。
      植成乔原本还算尊敬这个大伯,知道他的恶意并非本意,有一大部分是源自人的惯性、劣根性和贪念,但他这样先声夺人地嘲讽,还贬低张长生的死亡,他真的有些反胃。
      “我还有一个问题,”植成乔不带称呼,叫住他,“我回自己家之后,你变富裕了吗?没有了我,你的怒气向谁发?还有,没有我分堂哥的饭菜和文具钱了,他出人头地了没有?”
      午后的乡间小路还有人经过,路过的人都认识他们,多少知道点他们的事,于是靠近他们身边就沉默,走远了反而能听见议论声。
      张冰生转过身,怒视植成乔,面色涨得如猪肝,愤懑地狂叫,“你这个没人教养的小杂种,养你一场还要顶撞长辈,难怪是浪□□和短命种生了也不愿意养的小杂种!”
      植成乔看着盛怒到发狂的张冰生,看着看着,自己也眼眶通红,但还是嘲弄地笑着,像个自损八百的残兵。
      张冰生无处发泄,其实他脑子里闪过一瞬,他人在壮年,要是诉诸暴力,还是可以教训眼前十六岁的小鬼一顿,但是这路口来来往往的人都能看见,住在这边上的庄户也都能听见。
      这要是打下去了,以后真就没脸在村里过了,村里人的唾沫即便不把他淹死,也能把他恶心死。
      他踹翻了那两个筐,骂骂咧咧地走了。
      植成乔看着他臃肿的背影淡去,才拾起地上的筐,继续缓慢而滑稽地走出水西塘,不顾周围人闪烁而八怪的眼神。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看见黄荆在离家门口十几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会儿看手机,一会儿看天,一会儿又盯着从家门口延伸出去的路。
      黄荆抬眼看见滑稽的植成乔,小跑着过来,接过一个筐,跟他一起走。
      植成乔解放了一侧胳膊,歪头问她,“干嘛啊,跟个守家的小狗一样,远远地等人。”
      “怕你累趴在路上。”
      “我没这么弱。”
      “我又不知道。”
      “骗你的,其实我可脆弱了。”
      黄荆偏偏就是一个很能感受到别人情绪变化的人,植成乔故作轻松的语气和刻意调侃的声调都掩藏不住那点落寞。
      “怎么了啊?”她用筐沿去敲他的筐。
      植成乔不答,进家门口之后,发现奶奶不在小厅,接过黄荆的筐,一并叠放在屋檐下、木梯旁。
      “奶奶呢?”
      黄荆指了指卧室,“去休息了,下午还得干活呢,我让她趁现在睡一会儿。”
      “你怎么不去睡?”
      “等着给你接筐啊,早知道你这么久,我中午就跟你一起去了,竹筐又大又笨重,是我们没考虑周到……”
      “黄荆。”植成乔又打断她的话,虽然他很享受黄荆话里话外的关心,但他忽然意识到,再听几句,自己可能就要憋不住闹红脸、流眼泪了。
      “昂,”黄荆谨慎地揣测他的心思,不敢太直接地问他是不是遇到不喜欢的人了,“怎么了啊?”
      植成乔满耳都是不清楚定位的蝉噪,静静听着黄荆一丝胁迫性都没有的询问和关心,借此净化今天的失望和怅然。
      “遇到个不想见到的人,情绪不好,但现在我的心境无比开阔,下午刻意摘两筐花生。”
      黄荆这才松了口气,“那就好。”
      “没关系的,多数人都是见一面少一面的,别在意,以后可能也不会见到这些人了,见到的话,你就不理他。”
      “知道了。”
      两人简单收拾了一下,各自去午休了。
      春花生收完之后,王槐英把果实都摊开在阳光下,一连暴晒几天,然后在一个晴天的傍晚领了个收花生的商贩来家里,留了十几斤吃的,其余都卖给花生商了。
      那天晚上,王槐英做了盐水花生,两个孩子吃得瘫在屋檐下消食,澡都拖到十点多才去洗。
      后面几天,王槐英都没安排他们出去干活了,叫他们在家歇着,忽然闲下来,黄荆觉得无聊,暑假作业刚放假那会儿就抄完答案了,这会儿有空就睡觉,或者玩玩手机,看看剧。
      一天,植成乔实在看不下去了,吃过早餐拉着黄荆去村里的土桥边散步。
      黄荆也玩得开心,在野外的空气里泡得尽兴,只要有人陪着一起玩,她都不觉得无聊。
      “没想到当初脸那么臭的小女生,骨子里这么粘人,一个人就黏在床上起不来,有人陪就去哪里玩都开心。”植成乔吐槽她,被她折了黄荆条追着打。
      植成乔闻见随着黄荆扬起手臂而挥过来的、清新沁凉的黄荆枝条香味,看见摇曳的薄叶子和淡紫色的小花,觉得轻快感贯体穿心,笑呵呵地被她抽肩膀,拧胳膊,一点也不觉得痛,反而觉得——
      生动地活着,不过如此吧。
      回到家,王槐英又做了精致的小菜,炸了花生米,还做了虾米鸡蛋煮面。
      “奶奶,这是你前两天买的面条和小虾吗?”植成乔喝了一大口汤,被鲜得不行,喝点汤像是喝了酒,沉醉不已。
      “是呀,老话说的,粜了粗粮籴细粮,庄稼人就靠这个换点钱买好吃好用的。对了,小女说你爱吃甜的,我还买了些红薯粉,过两天烙薯饼给你们吃。”
      植成乔瞬间思绪万千,看了看埋头喝汤的黄荆,收回眼神,继续吃面,又说,“那我要数着日子等了。”
      王槐英笑得开怀,叫他慢点吃。
      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就在这样摇摇晃晃的快意、热意和钝感中流淌而过,暑假和夏天将尽,黄荆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又到了要上学的日子。
      植成乔却不这样觉得,一直到分班安排发到他的手机上。
      他看着那份密密麻麻的表格,先找到自己的名字,又看见隔着三行的黄荆的名字,才夙愿得偿地感慨,时间确实是个还算称职的无形之神。
      经由此神之手,他才能翻覆那么多事情,站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