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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半高的墙缺了一角,露出发硬的水泥和断裂的红砖,墙边半米远处,稀稀拉拉列着一排小叶榕。
      正值孟夏,榕树冠盖处绿意疯长,树皮却年年依旧,逐渐苍老,有些地方已经皲裂。
      黄荆坐在斑秃的草坪上,后背贴着粗糙的树皮,草叶尖穿过校裤,扎在她两条腿的皮肤上,既痒,又痛。
      最恼人的不是草叶,而是草里的小虫,和树上掉下来的残皮碎屑。
      她腿肚子痒得难受,只好曲起腿,但着力点一变,屁股被扎得更痛,没办法,只能来回换着姿势。
      偶尔有风吹来,假意要为她舒缓心神,又不怀好意地把尘屑吹到她脸上。
      她用力地甩脸,那些杂碎的东西还是黏在她脸上,刺痒膈应。
      尘屑粘脸还算小事,不到脸上时更可怕,十有八九被吹进眼里,黄荆眨眼、转眼、瞪眼轮着来,毫无用处,脏东西挂在眼球上,死活不松落。
      只有等她忍不住沁出热泪,这些脏东西才会被冲出眼眶。
      她和空气中乱七八糟的东西作斗争时,心里揶揄,隔着两米半丈时,看花也是诗,观树全是景。
      挨近了瞧,才知道什么是磨人滋味,说什么绿树成荫,荫下也都是垃圾。
      黄荆的上半身被一根跳绳绑在香樟树上,塑料跳绳在胳膊关节处绕了两圈,她的后背紧紧贴着树纹,夏季校服薄而透,过滤不了丁点痛痒。
      跳绳的死结打在树干的另一边,离她背部最远的地方,她转不过去,缩不出来。
      这个时候,最近的一座教学楼跟吃人的炼狱似的,无人出来,偶尔有人进去。
      再往上看,日头冷漠,一言不发,烈得能杀人。
      后背上有蚂蚁爬过的触感,黄荆左右蹭了蹭,树皮划过皮肤的时候,痛意盖过了痒意。
      她在痛觉中抬头,看了眼晃眼的日光,嫌弃地撇下头。
      这时,对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闻声又抬头。
      来人是一个男生,穿着同样的校服,脏得很,左一道笔水,右一团污渍,下摆开了线。
      这是他站在黄荆面前时,她抬头看到的。
      终于不刺眼了,她分神想着。
      他这个人很怪异。
      他就这么看着,没问她为什么午休时间在这里,没问她被谁绑在这里,也不问她怎么不喊人帮忙。
      他像个没有好奇心的假人,什么也不问,只盯了她几秒,就开始找绳结。
      他绕到树干背后,发现是死结,环顾四周,盯上了断墙上的碎砖。
      有几块碎砖的断面很锋利,但仍然被砌在水泥里,徒手掰不下来。
      他看到矮墙上扎了很多碎玻璃片,绿色的,黄色的,透明的,形状各异,全都竖着插在干掉的水泥上。
      有些角度正好的玻璃片,还反射着日光,再折射到别的玻璃上,形成矩阵,光怪陆离的,如果心情好,应该会写诗称道。
      他没空吟诗作赋,灵光乍现,曲起膝盖,踏上断掉的矮墙,翻到墙外,找什么东西。
      墙外趴着条毛发乌黑的狗,听见扑通落地的声音,警觉地弹起,龇牙咧嘴地望着他,口水条顺着骇人的尖牙往下坠,试图恐吓眼前干瘦邋遢的中学生。
      他不看它,翻着那些或大或小的转头,撇开一坨一坨的硬水泥,终于看见底部的玻璃片。
      他把玻璃片举到眼前,看了看薄而弯曲的边缘,底部还沾着些水泥块。
      旁边的黑狗因为他的动作变得更加警惕,狂吠起来,好似看见了他的阴笑。
      实际上,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僵得像断墙上的水泥,是黑狗自作多情,风声鹤唳。
      只是,他眼神里有个背影,那背影被塑料跳绳禁锢,明明是困兽,却有本事把他锁住。
      没工夫扯东谈西,他攥着那块碎玻璃翻过墙,半跪在地上,一下下划那根塑料绳。
      凑近了看才发现,那根塑料绳上已经有了不少划痕,被绑的人一定挣扎过,来回上下磨蹭过。
      “痛不痛?”他手上划地急躁狠厉,哑声问道。
      “不知道,就那样。”黄荆依旧垂着头,没人挡住烈日,她累得很。
      绳子断开的那一瞬间,黄荆感受到那股尖细的压力松下来,如蒙大赦地张开两条手臂,晃了晃,颤抖着下巴长舒一口气。
      那个男生把绳子卷成一团,扔出断墙,绳子落地时,发出沉闷的轻响。
      墙外又传来连连狗吠声。
      黄荆撑着草坪站起来,手上沾着泥,也顾不上,直接扯着下衣摆前后晃动,把身上的碎屑尘土和蚂蚁抖出去,又抓抓脸,顺顺头发,跺两下脚。
      身上不痒了,只剩些痛意。
      她很满足,痛才清醒,痒却吃人。
      抖动几下就算整理好自己,黄荆才看向解救了自己的男生。
      “是你啊。”她挑眉,话里带刺。
      他不吭声,皱着眉,像是做过亏心事,手上还攥着碎玻璃。
      “谢谢啊,”黄荆很渴,咽了咽口水,继续说,“不过,之前我被人扯衣服的时候,流着眼泪甩着鼻涕求你帮帮我,你不也没管吗?怎么,现在我一句话没说,你倒愿意救我了?”
      黄荆浑身的怨气袭人,胜过谢意。
      他把玻璃攥得更紧,刚刚费了一番劲才划开塑料绳的玻璃片,现在轻易地割破了他的手心,上面沾着血珠,不至于血流成注,所以淌不下来。
      黄荆看到了,他用力到发颤的拳头,以及带着玻璃片底部欲滴不滴的血迹。
      她走过去,碰到他手背时,原本攥得骨节发白的拳头顷刻间泄力,玻璃片掉下来,落在斑秃的泥地上,旁边是一丛草。
      黄荆牵起他的手掌,吹掉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又掀起宽大的下衣摆,擦去他手心里的汗水和血珠。
      “唉,还是谢谢你。”她叹着气,像是在跟自己商讨。
      听她说这句话,他终于开了口,没有创意,没有诗意,就问为什么。
      “你之前不管我,算是自保,不然就是两个人一起狼狈,所以没什么可指责的,是我钻牛角尖,总纠结应不应该这样、怎么会这样,这种愚蠢贪心的问题。”她收回衣摆,盯着上面的血渍和汗渍。
      “今天的人,就只说今天的事情吧,最后一节体育课到现在,快两小时。这里虽然是墙根下,也有人往来,但没人帮我。因为他们怕那群人,不想落得我的下场,所以怪不得谁。我本来想,等下午第一节课开始,总有老师来,即使不想管,也不会放着我在这影响校容校貌吧,肯定会松开我,最多劝劝我服软,别惹那群人。但你先来了,而且划开了那根绳子,所以谢谢你。”
      黄荆拍了拍手,看着他身上和自己一样校服,绿白双拼,薄透肥大,脏污不堪,讽刺地笑笑。
      “他们怎么绑你的?”
      合着黄荆混着真心假意说了一连串,他根本没听进去。
      “上体育课,老师让我们解散,他们叫我接篮球,我接不住,那群人就把我推到这里来了。我本来想一解散就去食堂等午饭的,结果没跑赢他们。”
      “他们怎么绑你的?”他又问一遍。
      “有两个女同学在那里跳绳,”黄荆半眯着眼看向田径场,指着中间的空地,说,“就那里,他们过去叫停人家,把绳子拿走,然后就绑我咯。”
      最后一节课,是初二八班的体育课,十一点二十多,三男两女,都没穿校服,推着穿夏季校服的黄荆,走向那棵榕树,其中一个人甩着手上的绳子。
      跳绳手柄上还有体育室的标签,刘黎明甩着甩着看到了那个红边白底的标签,一把揭下来,用手指卷了卷,扔到地上。
      他们摁着黄荆贴着树坐在地上的时候,她像条缺氧的鱼,涨红了脸,憋红了眼,死命地翻腾踢踹。
      不知是谁提了建议,那五人忽然笑了,先是三个男生笑得猥琐,后是两个女生一顿,旋即跟着笑,对视着笑,后仰着笑。
      然后王力鹏就凑过来,扯住她的裤腰,作势要下拉。
      黄荆全身动作立即僵住,像条被刀背砸晕的鱼,没死,但僵了。
      王力鹏倒没想过在青天白日的学校里真扒掉她的裤子,不是对的场合。
      但他乐得看她这种前一秒死咬着牙倔强,下一秒毫无还手之力地认输的样子,爱死了她这种秒变提线木偶的感觉。
      每看一次,他都像是吃了一顿佳肴,又像是看了一出好戏,心满意足。
      然后,黄荆软着身子,紧紧并着腿,死死咬着牙,任由他们绕绳打结,也不在乎他们在她面前吐口水竖中指。
      绑好之后,王力鹏一伙人喜气洋洋地回斜对面的田径场,指手画脚地叫人看向这边。
      黄荆听不清他们大张着的嘴在说什么,只看到,田径场原来这么小,有人附和着直视,有人扯着余光逃离,笑容挂着他们脸上,夸张得很,比六月的太阳灿烂得多。
      场地上欢声笑语,人人都睁着眼,人人都看不见。
      黄荆没说这些,又不是戏文,值得人人传颂。
      “还有十几分钟上课了,你饿不饿?”他像个接不上话的机器人,又问。
      “没饭吃了,饿又怎样?你有钱买吃的?小卖部的东西可不便宜。”
      在这个住宿生占八成的破学校,黄荆和大部分穷学生一样,只能吃得起食堂一餐三块五的饭,而且还是学期初由家长交过费用。
      贫穷在嘉禾中学不足为奇,但她又比寻常学生更穷一些。
      她一周生活费只有五块钱,周五周日的两趟公交车就要花掉两块。
      这周她是走路上学的,加上前几周省的五毛一块,算还有钱,但前两天买了卫生巾,身上的钱用尽。
      “我还有买一包干脆面的钱,走吗?我现在去买。”
      这次换黄荆断片,久久不语。
      她盯了他好几分钟,发现看不出一星半点目的,才开口拒绝,“不用,我不想吃了。”
      她的语气终于不再随意虚浮,可是却明显灌满了颓丧和难过。
      好像她现在才对今天的遭遇产生反应,被关心之后,才开始委屈。
      他倒急了。
      “那我把钱给你,你自己去买。”
      “不要了,别想当救世主,善良也是有限无力的,没人的时候,你当给自己看,有人的时候,你就不敢了,即使你敢,也没多大用处。”黄荆语调悲戚,神情阴郁,在说今天,也说以前。
      他又不装乖了,掏出口袋里的三块钱,塞到黄荆的手里。
      合拢她手心的时候,他看到了她关节处被勒出来的紫红色的痕迹,还有小臂中央的一圈小红点。
      “这是蜈蚣爬过的痕迹,刺激皮肤,会留疤的。”他一句话十几个字,字字都是过于亲密的担忧。
      黄荆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弄的,刚刚一阵疼一阵痒的,没心思在意。
      他好像比黄荆还疼,眉头皱成川字。
      旁边逐渐有人经过,看着这边,有人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
      黄荆要回教室了,她抽回手,攥着钱忘了还给他。
      “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
      “植成乔。”
      “植物的植?”
      “嗯。乔木的乔。”
      “很特别,不像这个地方该有的名字。”黄荆觉得这个名字很有画面感,面色柔和下来,开始想象种植一颗参天大树的过程。
      听到黄荆的话,植成乔的反应也有些剧烈,一改刚才苦大仇深的模样,羞赧地眨眨眼睛。
      两人因为一个名字展开了心无旁骛的交流,像在对名字主人的人生、性格和家庭进行阅读理解。
      “我知道,你叫黄荆。”他主动开口。
      黄荆原本明亮的眼神又沉下来,落寞颓唐。
      “但黄荆是草科,人人当杂树。”她自厌自弃地说,然后快步离开,一步两台阶地往三楼走。
      这是他们这天对话中的最后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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