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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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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日子往风雨楼来的妖愈发多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拖家带口的像是要在风雨楼安个家似的。
时重实是不知这地儿到底有何妙处——外面的挤破了脑袋想进来,里边的又抓耳挠腮地想出去。
实在想不通,她便叼着个笔杆子沉沉叹了口气,颇有些百无聊赖。
但还没能发呆多久,一个粗糙的大掌便裹着劲风拍到了她后心处,拍得她猝不及防,当即捂着胸口猛咳,同时身后响起一道雄浑的怒音:“时重,好好干活!”
是秦管事。时重悄悄翻了个白眼。
她都不消去看,就知道秦管事那大鼻子现下皱成了梭子。但人在屋檐下,不低头没有好果子吃,于是她口中也是很乖巧地应出一声“是”,顺带着装模作样挺了挺脊背。
秦管事很满意,秦管事走了,秦管事的鼻子果然皱成了梭子。
时重看秦管事捋着胡子从她背后走到前边,又偷摸翻了个白眼。见过装腔作势的,没见过能如此装的,时重这短短一个时辰,便对这时不时要拍她几巴掌的秦管事厌烦到了极点。
好在这差事不重也不累,就是提个笔杆子往册子上记个人名儿,她转身看了看霞阁里头燃着的那柱香,心知这场稀里糊涂的采选快要结束了,才总算是打起了几分精神。
时重抬眼往外看去。
昨夜落了一场雨,浸润了风雨楼所在的黑山。今日便见山巅上云雾浮动,树木青郁,绿意沉沉浮浮地四散开来。
霞阁内更是立着一株千年老柏,苍翠艳丽,直入云霄。这棵松柏下搁置着石桌石凳,往日里是霞阁二位管事纳凉的地儿,如今却无人理睬。
只因今日恰是风雨楼大开楼门试炼的日子。一溜儿的妖从霞阁阁门口排成了串儿,皆伸着脖子往里望,一个个跃跃欲试,好不期待。
时重瞅了一眼,和往常的试炼队伍比了比,发现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来者只多不减。且以往这样的队列都是要排到风雨楼的楼门口,今日料想亦如是。
她又叹了口气。
这些妖呐,是凡间日子过的不舒坦么,这么泥泞的山都能精神抖擞地爬上来......
吵嚷中,阁里头另一个管事正挑拣了一些精壮的男子去验妖力,验过后便知他们有没有资格留在风雨楼。她的册子上,能记进去的也是这些妖里的一部分。
时重木着脸,默默更正:说一部分约莫是多了,按往常的情况,能进风雨楼的真真可谓是百里挑一,所以她才想不通,到底是什么吸引着他们,跋山涉水千里迢迢都要赶上这场所谓的试炼。
......反正她不乐意。
时重又咬了咬笔杆子,接着呸呸两下吐掉被她咬下来的碎木屑。
又过没多时,黄管事招呼她:“时重,过来一下!”
她扬脸笑了笑,立刻起身过去。
便见着方才被他带过来的那几人,现下都有些灰头土脸,笑着的笑着,哭着的哭着,唯有一人不哭也不笑,像是呆住了。她目光从这几张脸上滑过,心里止不住地嫌弃:不就是没通过么,有什么好哭的。
果不其然,黄管事拍了拍她的肩,指了指那两个笑着的,对她说:“你且带这二人登记去吧,之后将他们领去花容那处,给他们找个住的地儿,你便可回去歇着了。”
说完还了然地对她笑了下,时重便红了红脸,低声应了句“好”。
她的不耐烦已然被识破了,但还好遇上的是黄管事。
秦管事那老狐狸吹毛求疵,她这点儿待不住的小心思,他是分明知道也要按住她待着,黄管事则会不动声色地替她圆过去。
是以在这霞阁里头她最喜欢的就是黄管事。于是她又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让她那单边儿的小酒窝也挤出来,方才转身往里走。
转身之时,视线又不期然掠过那张呆滞的脸庞,见他空洞地望向自己,时重只皱了皱眉,没有停顿,往霞阁里头走。
许是还陷在迷阵里头吧…时重模模糊糊想。她早有听闻,风雨楼的试炼阵法颇为奇诡,所见乃平生最为恐惧之物……
她撇撇嘴,这说的可不就是心魔吗……能者战胜心魔即算通过,败者即如那几人一般,悲者愣者皆有,差不多都一个样儿。
走了几步,却不知怎的有些心不在焉,偶尔分神接上几句那两人的询问,心神却无论如何也凝不起来,时重颇有些烦躁。捏捏耳垂,心下忽地闪出一两分怪异之处。时重恍惚地想:是什么呢......
神飞天外的心思倏地收了回来,眼神不动声色在周围逡巡几番,未有发现异常,遂舒了口气:是自己太过敏感么……
但这怪异感自出现就一直萦绕心头。那张神色呆滞的脸又猛然出现在脑海,时重惊觉应是呆立着的那妖有点儿古怪......毕竟往常试炼未通过的妖也蛮多,可他却像丢了魂儿一般。
......不至于吧?她再度想。
这结论一下,便觉得气氛都有些诡异。
时重停了脚步,纠结了几番。看方才黄管事好似并未察觉异常,难道真的是她想多么?她可要去提醒一番?
可她是个瞎管闲事的妖么?明显不是。但方才承了黄管事的情,现下好冷眼旁观么?时重觉得她也不会。遂叹了一口气,先让那通过的两人自行往里走,她自己则折返向黄管事那里去。
我就提醒他一下罢了,就这一次......时重懒懒地想。
这时候,秦管事已经着了妖侍往楼门口去通传,又使个眼色让立在两边的褐衣小童把阁门关上,沉着的嗓音驱赶着往里挤的妖:“今日试炼已结束,各位散去吧,下场试炼定在半月后,届时恭候各位。”
......对她冷脸也使得,狠话也说得,反倒对着外来者倒是一副好面孔。时重垂着眼,不由又鄙视了一番秦管事。
可就在此时,她脑中像是绷起了一根弦儿,扯得她脑袋发痛,心里头忽然开始止不住地发慌,心跳声咚咚地响,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一般。时重愣了一瞬,咬咬牙加快脚步。
手臂也随之发抖,发麻,时重垂眼去看,左手按上右臂,感受着颤栗。
诡异......古怪......
她面色发白,想跑两步赶上前头的黄管事。可方才磨蹭了一会儿,现下黄管事已经远了。统共也才几步路的距离,此时却好像走了很久都没到。
秦管事一回头,注意到她发着冷汗的脸,狐疑地问:“时重,你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
时重没有理他,一心只想着往黄管事那里去。她看见黄管事带着那剩下的几人正从偏门出去,其中便有方才愣神的那个。
眼见着黄管事拐个弯便要没了身影,时重有些着急,正欲开口去喊,却在张口之际忽嗅见一阵若有似无的暗香,顿时头脑有些发蒙。
秦管事见她状态不对,疾走几步,手搭上了她的肩膀,俯身去看她的脸色。
“时重,你到底怎么了?”秦管事凝重道,眉头攥紧。
“我......我不知道。”时重低声喃喃,仍像是无知觉地往前迈。秦管事按住她,有些急躁:“时重,怎么了?你倒是说话!”
她愣了愣,心中想:难道我没说话么?片刻后有些晕眩地意识到,原来真是自己没有说话。
她张了张嘴,发觉自己讲不出话了。
秦管事面色愈发沉了,按着她的手也越来越重,肩膀一阵疼痛。她想让秦管事手松一些,却见秦管事沉着脸,右手撩起她的眼皮,指尖凝了些妖力往她眼中探去。
时重下意识地想闭上眼,恰在此时,神思却倏忽清明起来,因为她看到,自秦管事身后,破空射来的一支竹箭。
......不,不是一支,是很多支,密密麻麻,接连着从虚无中出现,又以极快的速度面朝她来。
“当心!”
她不知从何处生出了力气,重重一推秦管事,秦管事未料到这一出,当即被推倒仰面在地,惊愕地看她。
而她却在那一推后,又没来由地僵住了身子,只能眼睁睁看着竹箭朝没有遮拦的她刺来。
近了,越近了。
霞阁里四面八方好似都是竹箭,鼻尖还不时飘着暗香,时重觉得自己好似在大喘着气,又好似没有。
她好怕,她还没有过起逍遥日子,她还不想死。
极致的恐慌里,时重慢慢闭起了眼。
“——师姐!”
不知从何处来的一声清亮的呼唤,少年气十足,时重诧然睁开眼。下一瞬,僵硬的身子被揽在了一个怀里。衣袍翩翩,那人带着她跃起,同时手中出剑,轻巧一挥。
贴面的竹箭被斩落,闷声落在地上。而后一道结界迅速在周围布起。
结界很是坚韧,竹箭纷纷扬扬而来,皆在触到屏障后攻势顿减,落到地上去。
时重的心下意识一松,有些暗喜:看来今日是死不掉了。
揽着她的那人落在地上,扳过她的身子,上下查探起来。
看清他的面孔,时重又是一阵松快。来的是她的师弟古夷。她张了张嘴,想向他道谢,本以为还会像方才一样滞涩,这次却很顺地说出了口:“师弟,多谢。”
“……不必,师姐。”古夷顿了顿,目光在她脸上停住,见她面色有好转,才不动声色将她从头到脚打量。
来得及时,她还未曾受伤。他暗暗松口气,只手还搭在她的肩上。
一脱离危险,时重便又显得生动起来,笑着踮起脚尖拍拍古夷的肩,示意他放开她,随后动了动肩颈,察觉自己是真的能动弹了,才一边问古夷,一边向结界外打量着:“我这是怎么了?”
话说着随即一顿,睁大了眼,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
古夷将目光从她身上收回,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皱了皱眉。
结界外已然不是霞阁的模样,便是连秦管事也不见,入眼的是一片陌生的竹林。
修竹之高,直入云端,竹叶层层霭霭,遮天蔽日。他们正在这竹林里某处,四处看去,并无什么差别。
古夷沉默片刻,撤了结界向外走去,墨绿色的衣摆在步履间起起伏伏,偶有耳铛清脆作响。
他抬头观察了会儿,方沉声回道:“师姐,你怕是入了迷障。”
时重陡然一惊,忙走几步跟上他,“迷障?”
见她疑惑,古夷偏头看她,日光透过叶片,在他脸上落下星点明灭光影,映得他唇红齿白。心中已然有了一个猜测,他勾起唇浅笑:“确是迷障。”
时重自觉妖力低微,不学无术,在此时却也敞亮了许多。想着方才的异象,她犹豫道:“我方才确是闻到了些香气。”
彼时事态紧急且慌乱无措,她并未察觉是何香气,只觉来得突兀又浓烈。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香嗅起来很是熟悉,像是......梅子香。
但风雨楼何来的梅子?且这时节,也并不是梅子成熟时候。她又转念一想,许是那落败之人搞的鬼?
这样想着,她偷偷抬眼看了看古夷白净无暇的脸庞,突然觉得有些对不住他。是她的缘故他才会与她一同被困此处。
心下忽地有些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