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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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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台上的老闫从厚厚的一沓教案和老花镜中抬眼,总算制止了这场纷争。
“晚自习呢吵什么吵!没事情做了是吧?”
“你们几个,那个陈与眠!施兴晨,还有个......江枫!都到办公室来!那个施兴晨的同桌......叫叫叫......叫卫清的,一块儿来!”
卫清:“......”
卫清顶着一脑门子茫然无措、找不着北的官司,跟着三人一块儿走进了办公室。
“说说,闹什么呢?”老闫摘下老花镜,用大拇指和食指指腹按着鼻梁两层的穴位,闭着眼睛,摆手示意几个人说话,“晚自习呢,你们几个干什么呢?”
卫清趁老闫闭着眼睛,用双手抓着江枫的胳膊疯狂摇晃,夸张地作出“你们干什么呢”的口型。
等老闫睁开眼,就看见四个人齐齐地站在面前,没一个人说话。
“怎么都不说话?问你们呢,闹什么呢?”老闫敲了敲桌子,看向江枫,“你来说,那个......江枫,你上晚自习干什么?好端端的扔人家笔干什么?”
江枫:“我扔垃圾。”
老闫:“......”
卫清:“......”这位大爷您在说什么啊?!人怎么得罪你了!?
卫清彻底陷入一种迷茫的自我怀疑状态,明明就坐在三个人旁边,近在咫尺,为什么自己的同桌和后桌看起来快打起来了,而自己竟一无所知?!
他开始苦苦思索,在他沉迷做题的那三分钟里,到底错过了什么。
施兴晨也彻底恼了:“你莫名其妙地走过来,二话不说地把我笔扔了,还有理了吗?”
江枫文不对题地懒散答道:“我扔垃圾。”
卫清:“......”
老闫重重拍了几下桌子,皱着眉头看向江枫:“态度端正点,好好说,为什么扔人家的笔?”
“是我觉得很吵。”陈与眠说。
四人齐齐地看向陈与眠。他从走出教室到走进办公室,始终面无表情,默不作声。
陈与眠于是一字一顿地认真重复道:“抱歉,是因为我觉得太吵了。”
“啊?你嫌吵所以你同桌把人家笔扔了?”老闫摸着发亮的光头,操着一口不标准的普通话道。
“不是,他没怎么样,”江枫说,“是我自己觉得吵,跟他没关系。”
“嫌吵不会好好说吗?啊?晚自习呢,就站起来把人家笔扔了是吧?完事儿还说人家的笔是垃圾?像话吗你说?”
江枫说:“对于有些人,好好说没用。”
卫清:“......”他在内心无数遍仰头跪地仰天长啸:让我走!或者让我捂住他的嘴!
脸上却仍然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双臂自然下垂,双手自然交握搁在身前,保持一个谦逊乖巧的站姿,竭力克制住抽搐的嘴角。
“你还有理了你?大家都好好地在晚自习呢,怎么就你事情多?啊?要是我今天不在,怎么着,我看你还要跟同学打架了是吧?”
江枫想了想,说:“不一定。”
卫清:“......”他扬起下巴45°角看向天花板,生无可恋地想了一万遍:我能不能把他嘴捂上?我能不能把他拽走?或者能不能先放我走?
老闫顺手抄过一本教案,重重砸在桌上:“你破坏晚自习秩序、扔同学的笔、还顶撞老师,江枫,你还像个学生吗?”
江枫仍然很松弛地站着,淡然道:“我穿着校服,一看就是学生。”
卫清:“......”这位大哥,求您了,闭嘴吧......
老闫也完全被江枫这种拒不认错的态度惹恼了,疾言厉色道:“无法无天了你真是!本来把你叫到办公室,也就说你两句,给扔笔的同学道个歉,下次注意就好了,你倒好,我说一句你顶十句是吧?啊?你还觉得自己没错?”
他顶着个锃光瓦亮的秃头,大肚腩向外腆着,脸部的肌肉因为衰老而垂挂在两颊上,沉重的眼皮耷拉下来,平日里便显出一点凶相,此刻沉着脸,看着不像高三(1)班的语文老师,倒像是菜市场上卖肉的屠夫。手里拿着的也不该是教案,而是深深砍进砧板的剁骨刀。
不知道听到了老闫话里的哪个字眼,江枫的语气突然冷硬了几分:“如果有下次,我照样扔。”
卫清:“......”
施兴晨的面色已全然发青,攥着拳头,僵硬地站在原地没说话,但他心知江枫此时说多错多,自己闭口不言反而能成为完全的受害者,于是只是忍着怒意,一言不发。
“行!你本事大!行,先停一个月晚自习吧!好好在家反思反思!周四晚上的数学培优也别来上了!态度都不对,谈什么学习!”老闫拉着脸,站起身,重重将椅子推回工位下,椅背和桌沿碰撞,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江枫点点头:“可以走了吗?”
“行,回去吧,明儿晚自习不用来上了!一个月以后我再找你谈!”
四个人便一齐转身向外走。
“那个......陈与眠,你留一下。”
三人走出教室,留下陈与眠一个,站在老闫的工位前,平静地看着他。
“你这个同桌江枫......”老闫摇着头,“当初老肖说有外校的学生要转进高三(1)班的时候,我就不同意,他还三令五申地跟我保证,说是个好苗子,我才答应的,现在好了......果然出问题了......”
陈与眠打断他说:“江枫挺好的。”
“好?哪里好?成绩一般就算了,这种态度的学生放在(1)班,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陈与眠:“他不是。”
老闫在江枫那儿吃了瘪,本意是从他的同桌这儿找补找补,以证明江枫不止在他眼里是个坏学生、在学生眼里也不怎么样,没想到一连说了两句,都被陈与眠否认了,刚刚歇下的恼意又上涌:“陈与眠啊,你是不是被他影响了?啊?我记得你上次就是,是吧,上晚自习跟他搞不清楚,不好好上是吧?”
陈与眠沉默不语。
老闫见状,语气便又和缓了一些:“你跟他不一样的你知道吧?以你的成绩,再搏一搏,清北有希望的你知道吧?他不行,你不能被他影响......”
陈与眠再一次打断他,笑了笑,平静道:“闫老师,我上不了,但是江枫可以。”
还没等闫伟开口,他又平静地补上了一句:“另外闫老师,这次的事情,江枫没错,事情的起因在我,所以要处罚的话,我也免不了。”
“我之后一个月的晚自习,也停了吧。”
*
陈与眠走出教室,从室内的低温和低气压中,一脚迈进夏末秋初的余热中。蝉鸣声依然此起彼伏,唱出这个夏天最后的尾音。
他走过长长的走廊,在转弯处看见江枫,斜靠着楼梯的扶手,静默地站在黑暗中。
“还好吗?”江枫问。
陈与眠点头:“挺好。”
他顿了顿,平静道:“跟你一块儿,停一个月晚自习先。”
“......”江枫没料到他刚刚说出口的“挺好”,是这种意义上的好,静默了片刻,也点点头,“......是挺好的,回家休息。”
陈与眠却摇摇头,“不回家。”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平淡,站在平地上,双手搭在楼梯扶手上,借着点儿力,懒懒地扶着栏杆站着。
江枫站在更高一阶的台阶上,扶着栏杆,两人面对面站着。
江枫看着他的脸,隐没在楼梯口的黑暗中,似乎带着点苦笑,但光线太暗,又看不分明。
于是他微微前倾,俯身想凑得更近一点看。
蝉鸣声里,混进了两人重叠的心跳声和压抑的呼吸声。
陈与眠似乎没有感受到任何一点江枫的靠近,眉目平顺地站在原地,低着头,看着铺洒在层层阶梯上的月光和走廊上漏进来的微弱灯光。
江枫看见他隐隐约约的很薄的唇,紧绷着的下颌线,以及耳廓的圆润形状。
他又凑近了一点,温热的鼻息交织在很小的范围内。
楼梯间的灯,在一瞬间亮起——二楼噼噼啪啪的一阵脚步声,惊扰了安静蛰伏的声控灯。
几乎在同一瞬,陈与眠放开扶手,低着头连连后退几步,才抬起头,很淡地笑道:“走吧,晚自习要下课了。”
对于今天晚上这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气氛,陈与眠将之归咎于亚热带季风气候的夏天——毕竟在这样湿热的气候条件下,连接触皮肤的空气都是粘腻燥热的,人的情绪和人际关系,也难免如此。
这样想来,第二天,他便仍然若无其事地上课,和卫清打招呼,以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同桌说话。但因为头天晚上失眠到凌晨三点,整一天下来,他总觉得看什么东西都重影,太阳穴隐隐作痛。
江枫也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两人都默契地装作无事发生。
直到一天的课上完,卫清孤独地踏上了一个人去食堂吃晚饭的路,一步三回头地和准备收拾东西回家的两人挥手作别。
陈与眠收拾好东西往外走,江枫很快地跟了上来。
“......”他稍稍偏过头,余光里看见江枫走在他身边。
“回家吗?”江枫问。
“......不回,”陈与眠摇摇头,“还没跟我妈说晚自习停上的事。”
江枫想起上次聚餐时在餐馆的卫生间门口无意听到的话,了然地点点头,问:“那去哪里?”
“图书馆,”陈与眠说,他想到江枫不是宿海人,便解释道,“挺近的,走过去十分钟就到了。”
江枫点点头,冷不防问:“要去我家吗?”
陈与眠:“?”
还没等他作答,左耳中沉寂多日的系统敲锣打鼓地出声了:“恭喜您陈先生!对方向您发出了爱的邀约!请您尽快接受!”
陈与眠:“?”
“什么邀约?”
陈与眠昨晚的睡眠时长不过三两个小时,今天又高强度学习了一整天,此刻走在路上看树看楼都有点儿晃悠。这破烂系统在他耳朵里声如洪钟地喊着什么,再配上了不知道从哪个村里搜罗来的喜庆的背景音乐,他感觉脖子上顶着的这个脑袋,下一秒就要从前额裂到后脖梗子了。
江枫听见陈与眠皱着眉头低声喃喃自语,还以为他在跟自己说话,便又重复道:“邀请你去我家吃个饭?”
......然而很明显,陈与眠完全没有听到,他感觉到整个脑袋里360°立体声环绕着某段村头办喜事儿放的歌,此外还有一个人操着跟背景音乐格格不入的播音腔在说话:
“爱的邀约啊陈先生!江枫先生邀请您去他家搞对象啊!”
“......”陈与眠在头痛和困倦中仅存的那点理智,使他很快抓住了一个漏洞,“搞对象?他有对象啊?”
江枫说:“谁?什么对象?”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顿住脚步,侧过头看向陈与眠,果然看见他这位同桌低着头,眉头紧攒,一副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的模样。
......所以,他似乎又在自言自语。
江枫了然,虽然知道他这个时候应该没在听自己说话,笑了笑,仍然回答道:“我吗?我没有对象。”
江枫本以为他不会得到任何回复,没想到走在身边这位,蓦然抬头,直愣愣看向他说:“你有了。”
江枫:“?”
陈与眠反驳完这一句,又自顾自地走路。他脑袋一片空白,耳边回荡着喜气洋洋的音乐,视线盯着脚尖,很有节奏地一步接着一步地走着。
江枫:“......我没对象。”
陈与眠已经完全没法集中精力思考,只是眼前回闪着江枫游戏账号上挂着的情侣标,于是麻木又执拗地重复道:“你有对象了。”
“......”
江枫沉默着跟着他往前走了两步,脑海里翻过了百来张人脸,也没摸清楚陈与眠口中自己的对象是哪位。
陈与眠耳边的系统还在激情澎湃地试图为江枫正名:“江枫先生没对象!他说他没有!”
他抬手捂住右耳,头痛有些难以忍受,生理上的不适也加重了他的烦躁情绪,不耐烦道:“以前没有,现在有了不行吗?”
江枫:“......”
......他看向陈与眠,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脚步顿在原地,足足滞了两三秒。
江枫试探性地、很轻地、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不确定的口吻问:“你的意思是......”
陈与眠没听见江枫这压抑着各种情绪的轻声问话,耳边只有系统铿锵有力的问话:“所以陈先生,您接不接受江枫先生的饱含爱与真诚的热情邀请呢?”
“......嗯。”陈与眠应下。
江枫:“......”
——“你有对象。”
——“我没对象。”
——“你有。”
——“我没有啊!”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
——“......你的意思是......”
——“嗯。”
如果他没理解错的话,现在他好像真有对象了。
江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