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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你一定会后悔救了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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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大夫,中午来我家吃饭吧,早上刚拿了两个鸡蛋,正好烙两个煎饼!”
推开屋门,孙大娘就热情地迎了上来。
“不行!”孙大娘身后窜出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安姐姐今天要来我家吃饭!”
孙大娘急忙拉住他:“你怎么跑出来了,你娘知道吗?”
小焦心虚地不说话,试图挣开孙大娘的手,安晏走上前,拉过小焦的手腕,对孙大娘道:“多谢您,但我就不去了,陈爷爷刚醒,我再观察半日才放心。”又低头对小焦说,“你呀,赶快回家吧,病才好就出来乱跑,小心你娘打你屁股!”
小焦颇为失落地应了一声,身侧陈家儿子忙问:“我爹真的没事了吗?”
安晏点了下头,未及开口,陈家儿媳就接过了话:“安大夫是神医,哪有治不好的病!安大夫,您想吃什么?我给您做!”
“不用,像往常一样,随意吃些就行了。”安晏连连摆手,眼中不由得浮起无奈。
她在黄圩村,已经住了十日。
村民待她热情,她至今也未能习惯。
孙大娘向她告辞,领着小焦走了,说午时给她送来鸡蛋做的煎饼。陈家儿子背上竹筐出了门,儿媳则去了后厨,说春晨野菜鲜嫩,不如和上麦粉,做几个菜团。小焦走出几步,又依依不舍地回过头,请她明日一定去他家吃饭。
明日……若陈爷爷无恙,她就该走了。
十日前,她在黄圩村落脚小憩,偶然发现村中有数人染了瘟疫。这村子贫穷偏僻,村内没有大夫,去城中求医也极为不便,于是她留了下来。
所幸疫情尚未扩散,病症也不算严重,只有陈爷爷因为年纪大了,恢复得慢些。她已经耽搁了太久,该尽快……
去找她要杀的人。
思绪却在这里中断了。
她忽然感觉脚下的地面晃了一晃。
晃动急骤扩散,如海面汹涌不断的浪潮,安晏忙矮下身,靠着床脚,半跪在地上,听见身后陶罐屋瓦乒乓碎了一地。她下意识地握上腰侧长剑,却不敢轻举妄动,只深凝眉心,分辨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声响。
不多时,震动终于停止,又等了稍许,不再有余震传来,安晏这才慢慢从地上起身,长长呼了口气。
陈爷爷无事,陈家儿媳也无恙,村子四处渐渐响起人声。有几人被掉落的重物砸伤,还有一人摔断了腿骨,众人将伤者送至陈家院子,安晏请大家帮忙准备清水和布条,一边迅速用木板将那人的腿固定起来。
这地震来得突然,但村民似乎习以为常,并未惊慌。接好了那人的腿,安晏便为其余伤者清洗伤口,敷上草药,再用布条仔细包扎。众人井然有序,突然,却见一人匆匆跑过院外,高喊着:“不好了,村子外面的路被山上落石堵住了,有人被埋在下面了!”
远处有人应道:“被埋住的有多少人?大家一起过去看看!”
村子四处陆续响起人声,村民带上工具,向村口聚集,安晏踟蹰稍许,终究起身,追了出去。
她不能等在村子里,早一刻救治,或许就能多救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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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救回了三个人,最终,却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
村中有弃用的民房,众人将民房收拾出来,安晏带着伤者住了进去。伤者昏睡了一整日,安晏便在屋子里守了他一整日。
他是一个很好看的男人。
这个人,和她要杀的人,有着一模一样的脸。
但他却不是那个人。他的身上除了因落石落木造成的新伤,还有似乎不久前留下的旧伤,她为那个人治过伤,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他是谁?他和她在找的人,有什么关系?
心中生起疑虑,但她又觉得这样无端怀疑他人,不是一个医者应该做的事。天底下总有几个长相相似的人,他受了伤,他只是一个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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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清晨,床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
朝露微凉,鸟雀沿窗吵闹,身下木床硬邦邦地硌着骨头,屋顶简陋而陌生,窗纸贴得不牢,晨风挤进缝隙,发出一阵嘶哑的沙沙声。
他稍稍安静了片刻。
他想,他又活了下来。
路过南青山时,好巧不巧地赶上了地震,以他的武功,这地震他本可以轻易逃开,但他的脚,却好巧不巧地卡进了地缝。
偏又好巧不巧地,他在一个月前所受的内伤突然发作起来,他没能躲过砸向他的山石,头侧被狠狠地一撞。
就好像是老天爷在说:你该死了。
他觉得实在荒谬可笑。
整个江湖,武功胜他者不足十人,他却要死在荒野山路,残木碎石中吗?
但好像,也无不可。
人总归是要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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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没能死。
不知睡了几日,但呼吸已经平稳,血肉间的疼痛倒无足挂齿。他试着活动身体,陈旧的木板床发出吱呀一声,紧接着,他听见屋外传来响动。
一个年轻的姑娘出现在他视野中,她穿着春草色的袄裙,推门走入的时候,仿佛屋内的光影都跟着亮了一亮。
他却眸色微暗,下意识地将右手收回袖中,摸到了袖底的薄刀。
还好,身上仍是原本的衣着。他的刀,没有被他们拿走。
这姑娘,是一个江湖人。
他未作声,看着她走到床边坐下,对着他笑了笑:“不用害怕,我是大夫,我先看一下你的脉象?”
她伸出手,示意他也伸出手。
他迟疑稍许,终于还是收起了眼底的杀意,向她伸出手腕。
左手的手腕。
安晏将三指搭上他腕脉,一边道:“我叫安晏,这里是黄圩村,但我不是村子里的人,我也是偶然路过此地。”
“我叫墨……白。”墨白道,稍稍停顿,换上一副温润柔和的声线,“多谢你,是你救了我吗?”
“是村子里的大家一起救了你。”安晏道,语气微黯,“但很抱歉,你的同伴,我还是没能救下他们。”
同伴?
这个词语实在太陌生,他怔了半晌,才明白安晏在说什么。
与他同行的那些人,她不提,他已几乎忘了。
他们只是他临时雇来,扮成他家仆的人,他们不是他的同伴。他没有什么同伴,那些人都死了,正好省了他亲自动刀的麻烦。
但他的面上仍浮起些悲色,又默了稍许才道:“是我要多谢安大夫救命之恩,方才活动身子,只觉得各处都发痛,我的伤势,很严重吗?”
“墨公子放心,”安晏松开了手,“多是些皮肉伤,休息三五日就能行走如常。但你的身体里,似乎留有旧伤,墨公子是江湖人?”
安晏这一问本是礼节,墨白心中却再次生出警觉。这姑娘的武功和医术有多高,他不能确定,但他为了养伤,暂时封住了自己的内力,他的刀也原封不动地放在袖子里,她应该不会察觉他的身份才对。
他便折中着道:“我不是江湖人,只是学过几天拳脚防身。旧伤……是月前遇见劫匪,那时留下的。”他担心说多错多,就转移话题道,“我是黎州人,家中变故,父母身亡,我本打算换一处地方生活,可谁知一路尽是波折,先是遇上劫匪,后又遇上地震,身边的人都死了,大约是老天爷在提醒我,我也该去地下与家人团聚了。”
“墨公子,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安晏见墨白神容黯淡,一副求死的模样,急忙劝道,“你两次死里逃生,正是老天爷想让你好好活下去。越国疆土辽阔,如今天下太平,做什么不能生活?你这伤也不要紧,只要仔细休养几日,新伤旧伤,我一定都能治好!”
她好不容易救活的人,怎能让他轻易去寻死?
她好不容易救活的人——
脑子里浮现出一个人的脸,和面前这个人很像,却又截然不同。
那个人,也是在月前,拖着一身濒死的伤,倒在她面前。那个人,也是她好不容易救活的人,她却必须要杀了他。
“好,安大夫,多谢你。”墨白的声音拉回了她的思绪,“只是,我已几乎身无分文,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
“我是大夫,治病救人,是我的分内事,墨公子只需安心养病,不用提什么报答。”安晏连忙道,起身,“我去看看村子里有没有能用的药草,墨公子先在屋中休息吧。”
说完,她向墨白道了声辞,离开了屋子。
墨公子和那个人,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墨白是一个温柔的人。他受了伤,失去同伴,面色苍白虚弱,目光难掩悲痛,但即使如此,短短片刻,他已对她道了三次谢。
可那个人,那个她费尽艰辛救活的人,那个她苦寻着要去杀死的人,他没有对她说过一句感谢,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
“你一定会后悔救了我。”
她确实后悔了。
他是一个杀人魔。
她救的人,理应她负责去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