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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吃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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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铁锤复杂地捏着新鲜出炉的卖身契。
他对季峋霜的忌惮复又添上一层。
一个人拥有窥探天机的能力便足够恐怖了,心狠手黑则更添一层,若是这人还算无遗策…
把季纺卖给他,今后任由他折腾,签了死契的季纺根本翻不出什么水花。
完全符合律法,没留下丝毫把柄。
李铁锤觉得手中的卖身契颇有些烫手。
“那公证之事,便劳烦李大哥了。”
“大师说哪里的话。简单的很。”
这话倒真的印证了季峋霜的猜测,那李家背后,果然背靠着官府的关系。
季峋霜在心中冷笑了下,对着瘫倒在桌旁,瑟瑟发抖的季纺道:“最后一个问题——”
“我为何我十岁生辰时,你忽然开始赌博?”
季纺:……
他缩了缩手,嘟囔道:“好八年前的事情了,哪里说的清楚?”
【淦,好像是有这么个人?成天家的在我面前炫耀大笔财富,卖弄如何轻易得来一大笔钱财;又带着我出去享受,说是长见识……
季峋霜眼眸一眯:“被人引诱的?”
【娘的,季明澈这臭小子果是被鬼上身了,不然怎么知道这等隐秘之事?老子都是在输得家财败落、毫厘不剩时,才缓缓地回过味儿来的。】
“他唤何名?”
季纺额角划过一滴冷汗:“王平。”
“王平…”
这名儿在季峋霜舌尖儿微微打了个转,寻而被一点冷笑抹去。
“那人背景可还记得?”
【你他娘的不是鬼吗!自己不会去查?一直逮着我问,我还记得个屁?就算有点子印象,也不过知道他是▇▇▇!!】
季峋霜眼睫动了下,旋即恍然大悟——
怪不得有些时候读不出季母和李铁锤的心声,本以为他们情绪起伏过烈才致于此,原来是他的读心术等级不够啊。
零级…所以他能看见一半儿粗话,一半儿马赛克糊满的心声?
可仔细想想也不对。为何前者是空白心声,后者却打满了马赛克?
这判定标准,也根本不在一条线上啊。
按理说,本人不可能知道自己心思会被人读取的,最多在过强的情绪刺激下,心声呈现出一片空白罢了。
而这关键之处打码的行为,显然太露痕迹。
…只能是系统弄鬼了吧?
两三下思索清楚当中的纠葛,季峋霜没多说什么,用毛笔舔了砚台,抬手扔给季纺:“把他模样画下来。”
“这哪还记得清。”季纺小声嘀咕道,也不敢违拗,抓起笔按照记忆中的样子胡乱勾了几笔。
季峋霜接过,随意扫了一眼,确认原身记忆中没这么个人,便把画纸递给李铁锤:“见过吗?”
李铁锤审视片刻,浓眉皱了起来,想了想,又挪到烛火下,展眼细瞧。
“倒是不曾见过。但…总觉得这眉眼,有些熟悉的味道。”
“这就够了,多谢李大哥。”
季峋霜收回麻纸,拢在烛火上一燃而尽。
待纸面烧得只剩灰褐色的一卷,灯芯油油地吐出一口青烟,他忽的侧头,望向泥土混成墙面。
三人投下的影子在其上摇晃交错。
像极了犬牙参差,正张开巨口,默不作声地于暗中窥视。
屋外雪珠翻涌如浪,在呼啸的寒风中,他忽然问道——
“李大哥,你杀过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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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晴雪散,清淡的光影并着晨光从东方透出,草屋内少见的融了暖意。
李铁锤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又按了按酸疼的眼皮。
他被那没头没脑的问句吓得几乎一夜没睡。
满脑子飘满了因果报应,一闭上眼都是自己惨死街头,无人收尸的惨样。
他还梦见自己的妻儿被人强行带走,充入春风楼中……
但大师的话,不可等闲视之,李铁锤刻意撑了撑困倦圆目,堆起笑,回头寻天师说话——
只见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天空被雪洗净,有如青白光洁的缎面。
应是昨夜雪风太紧,撑窗的叉竿不知掉在了何处,窗户大刺刺地敞开。偏有不知趣的阳光悄悄溜进屋内,恰好照在季大师清隽无双的脸庞。
长眉微折,眼型上翘,阳光削去他浑身三分寒意,倒没了白日里那股锋利凌人的模样。
李铁锤只觉得这大师当真得天独厚,不仅通身的本领令人佩服,而且面貌长相极佳,有几分闺女喜欢的模样。
哎,他家闺女可不消停,自从看了话本子,便嫌弃了他从镖局觅来的好汉,非要寻个俊俏郎君…
李铁锤胡思乱想之际,忽见原本屈腿懒散靠在土炕墙边的季峋霜,指尖微微动了动。
疑是阳光太亮,他忙上前去关了窗。
不想腿才压上炕沿,床上那人眼眸陡然挑开,凌厉的冷光刺来——
八尺大的汉子,赫然被慑在原地!
……
季峋霜仆一睁眼,便被李铁锤的心声给震到了。
【哎,可惜,若他不是大师,这样的长相,给我当女婿也使得。】
……初来异界,但靠脸吃饭。季峋霜在心里笑了几声,下炕理了袍子。
又对愣住原地的李铁锤笑道:“这里简陋,没个洗漱的地方,不若咱们就各自散去?”
“啊,啊。嗯。”
季峋霜挑了挑眉:“对了,季纺之事,便劳烦李大哥了。”
“哦哦。不妨事。”李铁锤骤然回神,他看着前风姿萧然的大师,鬼使神差地说,“其实拖延五日,也使得。”
“多谢大哥,不必了。”
“哦,对了,还没请教大哥,春风楼在何处?”
李铁锤:……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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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尚青,季峋霜拒了李铁锤共乘的邀请,独自踩着雪絮,晃悠悠地往城里走。
一路上琼玉碎枝,冻河堆霜。河床光秃秃的敞开,打磨云润的石子间,却独有一株翠色在晨风中招摇晃动。
似不惧二月春寒般,季峋霜弯眼瞧着,忽觉心情还不错。
及至昨日曾包下的茶寮,他住了脚步。
只见着那名卖茶老者,正一手扶着幌杆,一肩架着竹竿,哼哧哼哧地修补着。
想是昨夜雪风太冽。季峋霜拧了拧眉,上前接了他的活计,惹得老者惊恐地回头。
“啊,小郎君,是你!”见是昨天出手大方的郎君,老者眼下藏着的困意散去不少,他局促地紧了紧衣衫,“这怎么好,这种脏活计……”
季峋霜打断他:“无事。只劳您烧开炉子,上些热茶并早食。”
“好,好。”
老者呐呐应着,他掀开破布帘子,拿起火钳在土灶下鼓动几下,架上水壶,又不放心地探出头来:“郎君,还是让小老儿自己来吧。”
季峋霜一指勾着麻绳,另一手拎块竹桩子,睫毛略略垂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老者见状便笑道:“这些都是咱粗惯的人做的活计,郎君你金尊玉贵的,怎么好…”
他抬着笑眼,话未落尽,又登时顿住。
昨日接了那么大笔生意,心下激动,又生怕客官们反悔,却并未留意这小郎君的穿着。
现在瞧来…这郎君怎么穿的,和他这穷苦人一样?
思绪翻飞间,那郎君已经将竹节断裂处削得一干二净。
修长的指骨抵住另外半截竹子,掌中铁质小刀飞速舞动,没过多久,榫口和卯口光滑平整地切出。
咔哒,两处竹节相合。季峋霜抬手摇了摇幌杆,确认修整牢固后,才拍开掌心粉屑,又问老者要了条手帕。
“多谢,郎君…”老者嘴唇动了动。
季峋霜笑了声,躬身进了茶棚。
一夜雪后,这棚子看起来更难捱过严冬。
茅草缝隙扯得极大,细雪压在上头,仿佛随时要将这里逼塌似的。
季峋霜目有忧虑,拣了个木凳坐下,拿着帕子轻拭着手心。
论理,他本不该多话,但这摇摇欲坠的棚子……
垂眸斟酌片刻,才道:“老人家,这里远离城郭,又过于僻远,往来行商本也不多。加之霜雪摧折,实在不是个开店的好去处。”
老者脸上的笑僵住了。他沉默地环顾一圈,最后视线沉沉地落在草棚子上。
那里被风吹开一脚,阳光从隙中悄然溜入。
季峋霜盯着那团光,正想道一句冒犯时,只听老者忽然道;“小老儿今年已年近六旬了。”
六旬,耳顺之年…季峋霜擦手的动作一停,将麻布搁在一旁,认真地点了点头。
侧过脸,目光专注地盯着老者,听着他似打开话匣般,絮絮的念叨——
“小老儿家境本也殷实,本在这淮州城内有一处极好的房产……”
老者眼底透出点得色来:“德颂巷,你知道吧?我家曾在哪里呢!”
季峋霜点点头。
即便原身对于钱财这方面知识的了解,可谓是贫瘠,但德颂巷的富丽繁华,寸土寸金,他也是听说过的。
接着老者开始吹嘘起昔年歌台月舞,红袖风流。说着说着,这话便开始断续起来。
“谁知,我家与春风楼比邻,竟成了天大的祸事。有人强买了我家屋子,口口声声说要给我补偿…那补偿的是什么?”
他胸膛微微起伏,眼中的情绪却不剧烈,像是一颗完全烧透了的炭火。
似乎觉得棚子里热气淡了,老者复又蹲下身子,捻着火钳往里拨了拨。
“这间茶棚子,是我的补偿。”
“我不要这个。唯一的独子旺儿,便去官府敲鼓告状。”
“他没讨要到说法,被打残了一条腿,刺配梅州。”
“家中老妻病重。我又进不得城,这间茶棚,便再也舍不下了。”
……
话落,季峋霜猝然抬眼。
视线隔着白烟,与雪景分明模糊。
他无声地坐在原处,看着老者缓缓起身,背脊挺直;看着他麻布袍子滑下,漏出发白的补丁;看着他用湿布按住壶柄,脊背又一寸寸佝偻下来。
他缓缓转过头。
呜——
壶中之水翻沸,像是什么人煎在其中,无声尖啸。
积雪被热气消融,老者提着铜壶,从那滚淼淼青烟绕了出来。
见着季峋霜面色冷透,抬袖掩面笑道:“瞧我瞧我,在郎君跟前胡沁些什么。”
“来,郎君吃茶。”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吃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