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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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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武林历一百六十四年,祈天城外洛、舒二人的这次夜会,坊间流传了许多版本。有的灵异,有的香艳,却都精妙不过陆白岚的一句批语。
“昔年有狂客,号尔谪仙人。”
只此十字,尽显风流。
然而三年过去,武林历一百六十七年的这个晚上,舒筱年面对尉嘉树秉烛夜游的邀约,却笑的有些苍凉。
旧景重现,可惜物是人非。
她低下头去,握紧了袖中的止哀刀,语气淡漠:“我可没有和敌人一起散步的爱好。”
尉嘉树笑道:“今夜没有敌人,只有故人。”
“故人?”舒筱年挑眉,夜风卷起裙裾,连同她的长发,她静静注视着对面的人,感觉止哀刀在无声叫嚣。
时隔多年,这把刀依然对尉嘉树有着深深的敌意,只是这敌意中又参杂了多少其他的复杂情绪,舒筱年自己都不清楚。
小腹上的旧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舒筱年叹了口气,开口道:“尉嘉树,我们不如立个赌约吧。”
“若我明日赢了你,九阙魔宫便退出中原。在你有生之年,但凡在位一日,便不能染指江湖。”
尉嘉树果不其然的笑了,“你就这么有信心?”
舒筱年不予作答,尉嘉树又问:“如果你输了呢?”
“你想怎么样?”
“我对壁上观那个破监牢没什么兴趣,”尉嘉树沉思片刻,表情讳莫如深,“我感兴趣的只是你。”
“如果你输了,就跟我回九阙魔宫,”尉嘉树勾起唇角,“我要你活着,留在我身边。”
一句霸道的宣言,又仿佛是刺痛心脏的尖刀。
对面那人月白的衣衫,衬托出熟悉的容貌,一切都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合。舒筱年看了良久,却发觉自己其实从未看清他。
无奈,舒筱年揉了揉额角,终于道:“如果我不答应呢?”
尉嘉树却仿佛早已料到,脸上的笑意未减,只是嗓音低沉:“那么,我不介意现在就杀了你。”
四周的温度一瞬间降至冰点,灯笼里微弱的一点烛火,勉力晃了晃,然后寂灭。尉嘉树缓缓抽出藏在木柄里的剑,昏暗的月光下,剑身如墨一般,宛若一条蛰伏的黑龙。
舒筱年的脸上骤然失了笑:“这把剑……以前并不是这样的。”
她认得这把剑,认得它从前的样子。清丽剔透,超凡出尘。
尉嘉树目光低垂,“我把它重铸了,如今的这把剑,叫做‘离忧’。”
离忧剑。止哀刀。
从未想到自己还会有和他兵戎相向的一天。
也或许想到了,只是未敢承认。
刀滑出袖口,在手中握紧,已然出鞘。而下一个瞬间,就是剑拔弩张。
刀剑相碰的一刹那,火光乍现。
与此同时,藏身在远处密林中的陆白渺,则一脸戏谑的看向身侧的宇文游,“你可曾料到会是这样的情景?”
看着天下第一风媒的眉头紧锁,陆白渺又是一阵好笑:“约定了明日决战,可这两人今夜就打了起来——宇文游,你觉得谁会赢?”
宇文游冷哼一声:“他们之间的输赢,从来不是我关心的事情。”
“是了是了,”陆白渺点头,表情揶揄,“你只关心两年前洛昔的死因,关心舒筱年和尉嘉树之间是不是暧昧汹涌。”
“你难道不是?”
“我跟你可不一样。我关心的,是如何从你手中夺回天下第一风媒的称号。”
陆白渺顿了顿,看向远处正在交战的二人,忽而沉声道:“宇文游,我和你打赌,他们这一战,没有赢家。”
隔着密集的刀风剑气,舒筱年看不清尉嘉树的表情。缭乱的剑影,如同附骨之蛆,以决绝的姿态侵袭上来,她只能毫不留情的一刀刀斩断。
四周真气激荡,两人几度交手,尉嘉树忽然欺身上前,凑到舒筱年的耳边,唇边笑意格外诡谲:“两年不见,你的功夫怎么差了这么多?”
“呵……”舒筱年冷笑,回敬一个阴沉的眼神,“拜你所赐。”
尉嘉树挑眉,表情颇为玩味:“哦?看来两年前你输的很不甘心。”
两年前,两年前。
壁上观的大当家舒筱年,从来都是单枪匹马的站在众人身前,为了维护那个不可战胜的神话,挡下所有的刀锋剑雨。
然而当时,她的确是输了,并且一败涂地。
那一年她失去的不仅是洛昔,还有此生以来所有的骄傲。
那是舒筱年的逆鳞,一旦触及,非死必伤。
“难道你不知道,舒筱年还有一个名字,叫做‘输不起’?”
唇边有一抹不自觉的讪笑,舒筱年话音未落,右手一刀狠狠斩向对方的腰际。尉嘉树横剑阻挡,舒筱年脚下跟着一个回旋,转身袭向他的身后。
尉嘉树反手一剑,格挡住止哀刀,随即左手一掌击向舒筱年的胸口——
却在出手的瞬间,下意识的卸掉了三成的内力。
舒筱年躲避不及,只能堪堪侧身,胸口却依然被掌风扫到,心脉一阵震荡。她无奈的牵起唇角——果然,还是不行吗?
许是两年前伤得太重,许是而今的对手太强。
又或者,是她根本没想过要赢。
——尉嘉树,你让我如何能够杀你?
一道剑光闪现,止哀刀本能的迎上去,撞击的一瞬间虎口发麻。胸口愈发的闷,真气郁结受滞——这是要败了么?舒筱年不甘心。
强行提起真气,旋身上前,一十三路止哀刀,再无保留,刀刀狠绝,招招追命。
尉嘉树皱眉,轻叹了口气,几不可闻,手中长剑下意识的偏转了方向——
时间仿佛有一瞬间的停滞,直到尉嘉树使出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一路剑招。
而那剑法,让密林中的宇文游瞬间变了脸色:“那是——”
身旁的陆白渺似乎早有预料,微微点了一下头:“你想的没错,就是濯缨剑。”
二十七式濯缨剑,对上一十三路止哀刀。
一如三年前祈天城的试剑会上,洛昔与舒筱年的最终对决。
所有的真相,都昭然若揭。宇文游的身体微颤,连带着声音都有些沙哑:“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陆白渺语带笑意,眸色却异样的深沉,“你是想说,尉嘉树不可能偷学洛昔的独门剑法,还是——尉嘉树不可能就是洛昔?”
熟悉的剑招,再次一一重现在眼前,舒筱年的手心有些潮湿,同她此时的眼眶一样。
洛昔,抑或尉嘉树。
无论哪一个名字,都是她心中无法磨灭的烙印。
他们说,“洛书”是人中龙凤,是上天注定的好姻缘。
他们又说,舒筱年对尉嘉树心存恋慕,这才有了两年前的洛昔死、舒筱年伤。
可是。
谁又会知道,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谁又会知道,她根本就是上了他的当?
手握离忧剑的尉嘉树,与赢得绝殇剑的洛昔,两个人的身影重重叠叠,当中却隔着三年的漫长时光,隔着她的爱与恨,隔着一个跨不过去的谎言。
舒筱年的笑容惨淡。
一刀,再一刀。仿佛这样就能斩断所有恩怨,斩断萦绕心头的幻象。密不透风的刀网,不要命的打法,逼得对面的尉嘉树连连后退。
“你……当真要杀我?”他的嗓音低沉,响在耳边。
“当年你就该想到,你不杀我,迟早我要杀你。”她的语意决绝,字字诛心。
尉嘉树眸色一沉,手下再不留情,一时间剑光大炽,离忧嗡鸣作响。
这一剑,倾注了尉嘉树十成的内力,向着舒筱年的左肩劈下。
她想躲闪,却动不了。
这具身体,斗到现在,早已经是强弩之末。从小腹上蔓延起一阵钻心的疼痛,右手几乎脱力,舒筱年咬着唇握紧几近滑落的止哀刀。
然后再无法挪动一步。
骤然刮起的夜风,脊背上一片寒凉。
也好。
一切都过去了,一切都应该做个了结。
只是,真的有些……丢人啊。如果师父和师娘知道,一定会骂自己学艺不精吧?舒筱年勉力的勾起唇角,看着尉嘉树逐渐逼近的俊美脸庞。
一眼万年。
只一刹那,却仿佛经历了一生。
她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微微张口,却喊成了一声轻轻的“洛昔”。尉嘉树的脸上有瞬间的错愕,然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一剑已经一往无回。
剑气划破布料,寒铁切开皮肉。
重铸之后的离忧,比绝殇更快,更薄。剑身深深的陷入肩胛骨,近在咫尺的两个人都清楚的听见了骨骼碎裂的声音。
舒筱年的身形晃了晃,似是承受不住剑上蕴含的千钧之力,终于后撤了一步,身体立刻委顿下去。
尉嘉树早已慌乱。
“很好,很好……我杀不了你,那就换做你杀我,这样也好。”
舒筱年倒在尉嘉树的怀里,下唇已经咬出了血。相比起两年前,她消瘦了许多,此刻更是轻飘的像一张绢纸。
尉嘉树为她点穴止血,指尖却控制不住的颤抖:“舒筱年……你输了,就要跟我回九阙魔宫。我说过,我要你活着留在我身边。”
“呵……”舒筱年笑了笑,因为疼痛而面无血色,“可我,好像没有答应你吧?”
眼见她伤势严重,尉嘉树再不说话,抱着怀里的人几个纵身起落,瞬间隐没在了浓郁的夜色中。
陆白渺跟着宇文游走出密林。
长水镇外,旷野之上,一片宁静。若不是脚下这些被刀风剑气斩落的草木,以及属于舒筱年的殷红血迹,谁会知道这里曾经有过一场惊天对决?
“武林历一百六十七年,八月初八夜,尉嘉树约战舒筱年。舒筱年败,伤及左肩。尉嘉树携其遁走,去向不明——”陆白渺轻声念着判词,“舒筱年是输了,可她输的不是九阙魔宫尉嘉树,而是壁上观二当家洛昔。”
她侧目看向宇文游,“明日落月崖顶,定然是不必再去了。只是你身为天下第一风媒,会如何向大家告之今夜的结局?”
“我什么也不会说。”
陆白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无法确信的事情,就保持缄默——这的确是你的风格。”
“我非神算先生,猜不出他们两人的因果——倒是你,”宇文游回望陆白渺,“你为何会知道,尉嘉树就是洛昔?”
陆白渺笑了笑,狭长的美目里有复杂的情绪流转,“宇文游,你别忘了,我可是要夺回天下第一风媒称号的人。我知道的事情,可不止这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