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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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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安苑的正房便是顾不言留宿的屋子。
那门上长期挂着一把铜锁,而钥匙则由宅中护卫贴身保管。
金毋意在屋前屋后转了一圈,不得其入。
后几番探寻,发现书房的侧门恰好与正房相连。
只是那扇门从里被栓紧,根本推不开。
梦时拿来刀具,割断了榫头,这才得以将门打开。
正房内洁净、精简,除了床、桌、椅,再无别的家什,但每件家什皆用红木所制,价值不菲。
连空气中也飘着一股淡淡的木香。
“小姐还需我做什么?”少年低声开口。
他今日显得格外沉默,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却又好似对一切都了然于胸。
“暂时不用做什么了。”
金毋意朝屋内看了几眼,又补了句:“你让那榫头虚虚地撑着,过两日我还须得进来看看。”
他应了声“好”,便再无话了。
金毋意此刻也不想解释太多。
从正房出来后,便窝在书房里伏案读书。
一读就是好几日。
读一会儿,思量一会儿,如此反复。
她渴望从书里找到一个万全之法。
上回以药炼毒,这回要不要继续如此呢?
上回将毒涂在杯盏上也被他发现,这回又该以怎样的方式让他无知无觉呢?
当金毋意在屋内冥思苦想时,梦时却在屋外舞剑、砍柴。
并趁着晴好的天气,将宅院的台阶也漆成了绿色。
因她喜爱绿色,他也对绿色有了执念。
一见到那抹翠盈盈的色彩,他便感觉自己回到了金家后院,回到了那个只有他和她的世界。
一切就好似还是原来的样子。
北镇抚司。
江潮正在禀报调查的进展:“探子传回消息,称李曼云确实是钱塘人,但她十岁前就离开了家乡,不知所踪。”
顾不言沉声问:“神机军那边情况如何?”
“神机军那边倒是有新发现,据一名卒子透露,逃到聚义寨的杜远,在老家抚州竟还有妻儿。”
“速速找到他的妻儿。”
“属下已派人去办了。”
顾不言“嗯”了一声,随后提笔批阅案卷。
江潮犹豫片刻:“属下还有一事要禀。”
“说。”
“魏如姑娘去世安苑找过金家女。”
顾不言一顿:“何时的事?”
“五日前的事了,宅中护卫觉得事小,故尔没及时禀报。”
顾不言沉默半晌,随后道了句“我知道了”。
江潮面露担忧:“那魏如姑娘眼下已找到大人的宅子,且还亲眼见到活着的金家女,这会不会……给咱们带来麻烦?”
顾不言瞥他一眼,“若给咱们带来麻烦,你能去杀了她?”
江潮连忙摇头:“属下不敢。”
“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淹吧。”
江潮应了声“是”,这才退下了。
顾不言一个人坐于案前,思量了片刻,随后嗤笑一声,低头继续批阅案卷。
清明节这日,京城下起了铺天盖地的小雨。
细细密密,犹如女子绣出的针脚。
顾不言下值后先去父亲墓地祭拜。
继而回府陪母亲一道用了晚膳。
隔壁的哭骂声就那般忽高忽低地传来。
“我的相公啊,你怎就死在了自己侄儿手里。”
“那个杀千万的,那个断子绝孙的啊。”
“我的相公啊,你化作厉鬼也别放过他……”
长一声,短一声,哀婉凄切、深恶痛绝,夹裹着雨天的潮湿与阴沉,听得人心头发闷。
冯氏提来一个食盒:“这是我新做的糕点,你带去世安苑,待夜间饿了再吃。”
“母亲不与我同去么?”
冯氏笑着摇头:“不去了,我都这把年纪了,耳朵也不利索了,不该听的也听不到了,倒是你,明日还要上值,别被搅了清静。”
顾不言握了握拳,终是没吱声。
“你也别怨他们,毕竟……”
冯氏说着又顿住,转而道:“反正他们也就只能过过嘴瘾,又不能将咱们如何,你莫放心上。”
“我知道了,母亲也早些歇息。”
他伸手接过食盒,与冯氏道安后便走出了门厅。
雨丝仍在淅淅沥沥地飘着。
带着夜间的寒凉,落得他满头满身。
他走得不疾不徐,却也是迟缓沉重。
已经三年了,每年的今夜,他都要这般狼狈离开。
是躲,更像逃。
但他心底并无怯意,有的,只是厌烦。
厌烦自己被裹缚在这些家族破事里。
如果能选择,他情愿卸掉一切姓氏。
唯愿做一个干干净净的自己。
但襟抱初展,遗憾已成。
他并没选择权!
苍茫一生,他注定背负枷锁,也注定脚踩泥泞。
迎着细雨,顾不言行至府邸大门口。
还未及登上马车,忽见隔壁府邸跑出一孩童。
昏暗的光线下,孩童胖胖墩墩,满脸稚气。
他认出这是二房顾子善的孩子,名叫小墩儿。
隔着半丈的距离,小墩儿脆生生问:“你是我叔父对吧?”
他没吱声,静静地站在麻雨里。
小墩儿迈着短腿朝前行了几步,撅起嘴瞪着他。
瞪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爷爷也是你叔父,你杀了他,等我长大了,也要杀了你。”
明明是奶声奶气的语调,说到“杀”字时,却涌出一股独属于稚儿的力量感,让人莫名觉得冥冥中一切皆有天意。
一婆子从灯影里跑出来。
惊惶地看了眼顾不言,忙将小墩儿往后拉。
小墩儿不从,那婆子干脆一把将他扛起来,快步跑进了隔壁府邸。
那匆忙的背影里,也全是慌乱与不安。
顾不言自始到终不发一言!
夜幕深沉,将整个世界拢于其中。
门口的纱灯照下来,映得雨丝纷乱异常。
他驻足片刻,随后转身上了马车。
江潮赶车,往雨中世安苑的方向疾驰而去。
世安苑里。
金毋意已将一切安排妥当。
随后便自行沐浴、更衣、梳发。
成败皆在今夜。
若败,她自此再无法对顾不言近身。
若成,她也自此由少女变为妇人。
想到这些,她心头不禁有些紧张。
不由得一遍遍回忆布置的细节是否有漏洞,一遍遍设想待会儿如何诱顾不言就犯!
男女之事她虽无实际经验。
却也在书里读到过许多。
尤其在与许之墨成亲前夜,家中主母差人送来一本册子,叮嘱她要细细品读。
她不负所望,当夜便通读完册子。
由此对自己的洞房夜也多了几许期待。
成亲那日,她同样是这般沐浴、更衣、上妆。
只不过贴身穿的亵衣亵裤经过了特殊香料的熏制,闻上去轻盈温暖,如女子之体香。
喜婆说:“这世间男子,大多爱又香又美的女子,姑娘今儿个洞房,定也要从头香到脚。”
于是在她绞完脸上完妆后,喜婆还将香粉洒了她全身。
但那一日盛情的准备,并没有等来洞房。
等来的,是抄家灭族的下场!
而今日这番功利的谋划,却是要奔赴真正的“洞房”。
只是“洞房”双方,并非是真正的夫妻而已。
金毋意看着镜中的自己,眸中竟溢出些许水光。
她对自己微微一笑,将那些水光狠狠地咽了回去。
梦时一直在前院的空地上舞剑。
从午后到夜间,一刻也未停歇。
身上汗水与雨水交织,勾勒出他劲瘦有力的腰身。
手中长剑如瀑、杀意滔天,一招一式皆狠厉决绝,一收一放皆置之死地而后生。
剑法难悟,人生难熬。
他似在与人斗,更似在与己斗。
直至有马车驶进世安苑,他才猛地收起招式,目如鹰隼地看过去。
那辆马车无任何徽记,普通如平民坐驾。
但他知道,里面的人是顾不言。
马车停在了门口的甬道上。
车帘一掀,顾不言走了下来。
夜幕下,他挺拔的身影带着高高在上的倨傲,目不斜视地穿过前院,直接去往正房的方向。
梦时咬了咬牙,握紧寒刃凌空一扫,院中瞬间细雨乱飞,树叶簌簌而下……
顾不言打开门锁进屋,燃上一盏烛火。
随后便去旁边的盥室沐浴更衣。
夜静得如一汪寒潭,深不见底。
他本想在灯下看会儿书,耳衅却反复回响小墩儿说过的话,不禁神思恍惚,盯着跃动的烛火怔怔发愣。
“咚咚咚”,敲门声突兀地响起。
不疾不徐,如屋外绵绵细雨。
“谁?”他问。
“大人,是我。”金毋意的声音。
“何事?”
“很重要的事。”
顾不言拒绝得干脆:“夜深了,有事明日再说。”
门外之人似略带失落:“民女只想今夜说,若大人不想听,民女不说了便是,只愿大人莫后悔。”
随后,夜复归宁静,再无别的声响了!
顾不言不知她在耍什么花招。
他知她刁钻,却又好奇于她会如何刁钻。
思量片刻,仍是起身去开门。
刚将门打开一条豁口,便一眼望见立于门外的她。
寒夜里,她一袭单薄衣裙,面施粉黛,似妖似仙。
见他开门,忙福了福身:“民女拜见大人。”
他语气冷硬:“你究竟有何事?”
金毋意迟疑地上前一步,将手里的食盒举了举:“民女备了些糕点,要不……大人边吃糕点边听民女说?”
在她举起食盒的刹那,他蓦地闻到一股幽香。
如万花盛开、清泉拂面,其香味深邃、甘冽,闻之沁人心脾。
他未作深想,当是她为诱惑他而涂的香料。
但他怎可能会她被诱惑呢?
“你以为,本座还会吃你给的食物?”顾不言语带嘲讽。
“也对,是民女思虑不周。”
金毋意放下食盒,再次上前两步,抬眸看他。
夜色朦胧,她目光温婉而无助,还带着雨夜的潮湿,“莫非大人让民女……站在这外头说?”
在她靠近的瞬间,他再次闻到了那股幽香。
香味似愈来愈浓烈,又似愈来愈轻盈。
如风过田野、水入洼地,如指尖划过肌肤,徐徐蔓延至他的四肢百骸。
他竟鬼如神差般侧身,给她让出了进屋的空间。
金毋意微微一笑,笑得艳绝人寰。
随后道了声“多谢大人”,提脚款款进了顾不言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