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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清水之水清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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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温和地涨满了帆,船在水面平静地滑行。我倦倦地倚着扶栏,觉得这也似在飞行,甚至比在舄感受到的真正的飞行更平稳一些。
偶尔看一看飞涟,他坐在船头离水面最近的地方,目光和注意力全集中于近在咫尺的河水,那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温柔,仿佛那是这世上最值得珍视的东西。我也探头看了一眼河水,浑浊的泛黄的河水,我不愿再多看一眼。但我能明白飞涟的心情,在萦魂草的强大药力下,他一度失去记忆,连自己是个蛟人也不记得。他害怕水,害怕他在其中出生、成长、汲取天地精华的水,但他甚至连这是为什么也不记得。宁王告诉他那是因为他幼年时曾跌进湖里几近淹死,他信了,因为他没有别人可以相信。
飞涟突然站起来,他凝望河水的样子仿佛他要跳下去,我也站起来。
他转过头来,冲我微微一笑,近乎天真的笑颜是我从不曾见的,“我想到水里去。”他说。
“不行。”我拒绝并走过去,“你现在的身体不适宜。”
“好不容易我可以重新接触水了,不要这么扫兴嘛。”飞涟的眼神连铁人也可以融化。
但我只是又摇了摇头。
他还想说什么,但是出口的只是一串猛烈的咳嗽,一直咳到喷出紫色的血来,那血一溅在甲板上便升起了白烟,不一会便蚀透厚厚的木板,形成黑色的洞。飞涟方才尽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用手捂住嘴,这时咳嗽一平息,就从身上掏出一条冰蚕丝的手帕拭一拭嘴。
我紧握着的右手直伸到他面前去,“吃药。”
他并不接,“我不用……”
“吃药。”
他苦涩地一笑,接过那颗药丸吞下去,加了珠尘、悬覆、千金茎的药让他的脸色立刻好了许多。但他仍然黯然,“何必浪费药呢?一旦毒的平衡被打破,我又不能接触水了,还不如……”
“还有一夜才能到入海口,在此之前,你还是不要活活痛死的好,你说呢?”我并不了解先一种毒到底是什么。阗的帝裔——过去的龙族需要在水中汲取的力量,但他们已在陆上生存,于是他们会选择一个蛟人作为自己储存力量的容器。为了不让自己的蛟人被别人夺去,他们用秘术在蛟人的血里加上只有自己才能解除的毒,这样的蛟人也会从此畏水,他们无法再逃走——水里是不能去的,而陆地,全在阗朝的控制之中。后一种毒,獍牙齿上那著名的毒素,意外地与先一种毒,在飞涟的身体内取得了短暂的平衡,这样飞涟可以说获得了一些自由,但,这自由也不过几天而已,两种毒素在身体内的冲突,每一次的发作,都让飞涟痛到恨不得死去!
他的确会死去,虽然獍的毒,至少獍的毒我能解。飞涟是不愿再回下去。
“我那时,真的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你知道吗?我亲自追捕逃亡的蛟奴,甚至……杀死他们。”他曾经这样说,说时淡然,却充满了深深的——绝望。
“不是你的错,飞涟。”
“是我的错。我虽然还没看到我所有的过去,但那一夜看到的,就足以让我死一千次。皇貘黛,我不想活下去,至少现在死去,我可以葬在故乡南泠海,是的,我应该回去南泠海。” “这样的你能独自回去?……我明白了,我和韩矢会送你回去。”
这就是此刻我会和他一起,在这艘直下南泠海的船上的原因。但我总疑心,飞涟会同意让我们送他的真正原因是为了多一点时间让我打消去皇城的念头。
但是我要去,矢志不移。
当他第十次假装无意地向我叙述那些贵族们荒唐的生活,我终于告诉他离。
“我要让他重生。”
飞涟稍稍沉默,“要么你疯了,要么我也疯了,我真的在考虑这可能性,可是,你连最基本的秘术也不会……”
“我会学习。”
“你只有一半阗的血统。”
“我会用一切来弥补,性命也可以。”
“真的这么不顾一切么?”飞涟短暂地思索,“即使阗朝历史上最著名的秘术师,也没试过让死者重生。”
“因为他们没有决心,我有。而且,离并没有完全消失。”
飞涟终于微笑了,“我想我不能说服你,但是,血统不纯的你在皇城一定会吃很多苦,你必须忍受这些。”
“我忍受。”
“如果没有人肯帮你,试试去找笥嵬,把这个撕一页给他看,其他的部分好好收起来,他会听你的话。”
飞涟掏出一个厚厚的绢册扔给我,我疑惑地翻开来看,上面写满了阗文和古怪的数目字。
“这是什么?”
“帐本。笥嵬是大商人,这个是他不法交易的帐本。他是很有能耐的,小心一些。”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不防一阵疾风刮过,绢册“呼啦啦”卷起,“呀!”眼见绢册就要掉进河水之中,飞涟挥动手臂,让另一阵风把绢册送还我手里,我刚抓紧绢册,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飞涟低哼一声,手指掐进心口,咬紧的唇边溢出暗紫的血流,我眼睁睁看着飞涟从船头直栽下去。
“新后!”原本因晕船而在舱内休息的韩矢摇摇晃晃地冲出来,却已拦不及我,只刚刚好接过我投向他怀里的绢册。
“留在船上。”我命令,迅速地沉入水里去。
与我想象的不同,水里异常清晰,我一眼看见水流中载浮载沉的飞涟。只有他周围,水有些暗紫的浑浊。我顺着水流滑过去,一进入那暗紫的范围,肌肤火辣辣地疼,但我也无暇顾得,拉着他浮出水面。
韩矢正在船头焦灼地找我们,这时,因为没有飞涟控制风,船速已缓,但出于必要的小心,我仍然把他推到侧舷的位置。韩矢及时地垂下绳索,我先系在飞涟腰上,慢慢离开水面,我握着绳索,看见因接近入海口而变得清澈的河水复又浑浊,心中黑影一闪,注意到水面动荡,一个奇怪的东西正破浪而来。
腰间的力一松,我又跌进水里,抬头看见韩矢失血的脸色,他显然因晕船而力有不支。一个浪卷过来,身体直觉地闪避,有个巨大的什么自身边一擦而过,腰上的绳索猛然一紧一松,我狠狠撞上船舷,几乎眼冒金星。后面!在我后面!我的灵觉在我脑海深处呐喊,迫使我转过身来。一张血盆大口中,白森森的牙齿间,嵌着那根救命的绳索——
已经断开。
我靠着船舷的身体绷紧,我闭上了眼睛。
“新后……”
我张开眼睛,天高而远,我尝试转动眼珠,又看见了几片白云。这天,这云,与我自……自幼年居住的小园中看见的又有什么差别吗?但空气中显然弥散着咸湿的味道,又是那么不同。
我坐起来然后站起来,目光穿越韩矢,与一名女子对望。
她湿漉漉的长发如丝缎披散,明亮的眸子是浅碧的颜色,她微微欠身,声音穿透海风,也微微潮湿。
“方才得罪了,实是不得已。蛟人以己血召唤同类的习性现在被太多人利用,但不去看看,我又放心不下,只好用仓兕先探一探路……”
我挑一挑眉,仓兕是传说中的水兽,我不怀疑皇家血统中御兽的传承,但仍为仓兕能认出我的血统而略略讶然。
“你御水的能力实在是强,不过,也不至于把整条河道都改变吧,我们几乎到不了南泠海。”她自顾自说完,嫣然一笑,“欢迎来南泠海,我叫翳珠,是一个蛟人。”
我没有微笑,试图把刚才听到她说的话时的惊讶藏起来,“我叫皇貘黛,是……”我的视线在宽广的海洋上游移,找不到落点。
“我知道了。”翳珠的声音中充满了深深的了然而不是同情,“飞涟临终前什么都告诉我。”
我急速把目光重投回她脸上,她轻轻点一点头,也回身去面向海洋,“飞涟是在南泠海退潮时去的,他很欢喜。谢谢你送他回来。”
飞涟飞涟……我原本希望的,不是仅仅只送你回来……
“他回到海里去了?”故乡,飞涟出生的地方,他用生命寻找和回忆的地方,是这里吧。
“不。”翳珠却说。她指一指沙上一个小小的凸起,“蛟奴是无法回到故乡的,即使死去。”
我望着她而不是那小小的坟头。
“我要去阗,去皇城,把他的血,他的自由拿回来。”
“你疯了。”我说。
“族里商议过,而且,我要去。”翳珠坚定地说,“我的哥哥也被捉了,如果可以,我也要救他回来。”
“阗人选蛟奴不是非男性不可吧?你知道你的命运。”
“在你手里!”她突然又微笑了,“你也有阗之帝裔的血统,我情愿作你的蛟奴,不过,这是一个契约,我帮你救你的兄长,你帮我救我的兄长,到那时,还我自由。”
我深深看他,我想说不,然而飞涟曾说过的话在我耳畔响起。
“……他们借用蛟人的身体为力量容器……”
“摄魂一类的秘术……”
我终于不容自己反悔地重重点下头去。
她舒一口气,“那么,一起,去皇城。”
皇城……
行路难,难如上青天。
但,只要皇城存在,我们,终将到达。
解:
你把我叫做栀子花,且,
不知道
你曾有一个水杉的名字
在一个逆光逝去的季节
我不说
我再不必说我曾是你的同类
当我叹息着
借你的手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