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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涸泽 ...


  •   越过舄的冰雪边缘,触目所及的是浓郁得似乎能流淌的绿。呼吸之间,心肺间满满俱是清新芬芳的空气,芳冽而不冰冷。
      芳冽,而不冰冷。
      我不由地回头。冰雪的原野一路蔓延,指向那个人所在的京里。
      那个人,被冰雪封住的那个人,纤明如雪坚毅如冰的那个人,说总有一天要把我带回凉州的那个人,说一百年后要让我重回身边的那个人。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一个誓言,我不是不相信,然而一百年……一百年后,我也许早不在了。与舄人近三百年的长寿不同,餍人至多只有一百五十年的寿命,而我甚至不能。在食人国度餍,如我般不会自己进食的孩子本来是必然夭折的,而我却在异母兄长离和母亲的养子弱的羽翼下安然地度过了成年礼,但,即使现在的我因为离的牺牲承继了王之力量,孱弱的体质已是无法更改,
      所以,大约是永别了。
      “欢迎进入阗之国土。”
      声音是悦耳的,却毫不留情地把我从迷离中惊醒。我抬头看向说话的男子。“好奇怪,你这样说好象阗并不把舄看作阗的属国。”
      他微笑着,“餍和舄也并不将阗视为宗主国吧,既不敬畏,也不服从。不是彼此心知的么,餍女王?”
      我淡淡道:“果然。一个混血儿是没有所谓故乡的,在餍,纵然贵为女王,人们也不会忘记我的母亲是阗朝的公主;在阗,也只被视做是异族之人吧。”
      他继续微笑,“如果您喜欢,我继续称您为小公主好了,您也确实是阗之帝裔。”
      “无所谓,怎么称呼都由你吧。”我把目光从他一成不变的微笑上移开去。

      是无所谓的。当——我将餍和舄都抛在身后,过往全却入云雾般的记忆,一切是早该无所谓了。甚至于我近乎可笑的旧身份。餍与舄,是敌对的国家,然而于餍,我是甫即位就远离的王,于舄,我既是一位质君,也是舄王未及结缡的妻。
      “这里是樊野,前面是樊林,然后,樊林里是涸泽。”他突然说,“知道涸泽吗?”
      我没有回答,他却自顾自接下去,“从前是一面湖的,湖名天镜,传说在天镜的湖水中可以看见自己的过去。不是很有趣的么?可惜,湖水干涸后只余下沼泽了。”
      “那样的湖,本来就应该干涸,对于过去,知道太多并没有好处。”
      “那是对自己的过往了如指掌的人才有资格说的话吧。”
      我抬头看他,微觉诧异,一个人会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吗?然而他的话,却分明是这个意思。
      然而他没有回看我,他的眼神凝重,投向远方的天际。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里有隐隐黑色烟尘浮起,映在夕阳的背景下,显得诡异而危险。
      “那是一支军队。”他一字字说得肯定,“不论所为何来,善意恶意,我们不要正面遇上的好,走吧,去林中暂避。”他突然一把拖过我的手。我微微皱眉,却没有挣开。
      从人原本就不多,离开京里时他还遣出两人回皇城,向阗帝报告顺利将我带离京里的消息,此刻身边就只余下十数人,但他们显然训练有素,迅速地收拾起宿营的全部装备,把骥骊驱入林中。
      我被他拖进深林,一路踉踉跄跄,却不肯开口让他放慢脚步,但他自己却放慢了速度,回头笑道:“小公主真是执拗。”
      我一言不发地平定喘息,心知对于以豕人为食的餍人来说,如此长的时间不曾进食,身体虚弱已极,体力也早到了极限了。
      “累了吗?休息一下吧,即使他们在追捕我们,也不会那么容易地进到这里来。”他放开我的手,微笑看我。我别过脸去,注意到原本跟在身后的侍卫们竟是一个也不见了。
      所在之地已是沼泽的边缘,地上湿漉漉的,有些难以下脚,他却脚步轻悄,行走自如,经过的路面连足迹也没有留下。
      “西南方向,应该是猃狁的领地吧。”他轻松自若地玩笑,“是过来野餐的吗?稍微有点远呢。”
      “猃狁族铁骑一千,嗅狸五只,獒犬十只。”我低低地说,看他脸上讶然的表情一现即逝,“我想,是冲我来的。”猃狁一向依附于餍,他们的军队会来到这里,当然是为了我……的能力。餍族有食先代王以承继王之能力的传统。因此,在我成为质君被带至舄,而今又将被带去阗的现在,餍新立的执政狸惑出动邻近阗舄边境的猃狁的军队夺回我,以免我去到遥远的皇城,一去不返,也就是情理中事。否则,我在何处死去还无所谓,王的能力随我在异乡消散,她又如何让自己的儿子承继王位?
      他的讶然一闪即逝,“嗅狸和獒犬?有点棘手了。”也不见他作什么手势,一名侍卫飞快地由树后闪出,他便吩咐道:“传令下去,先将嗅狸獒犬处理掉。”他甚至没问我是怎样知道的。
      心渐渐静下来,我展开听界,西南方向的人声马嘶立时清晰如在耳边。细细分辨,找猱墨的声音——作为狸惑派至舄的使者,他的使命就是带回我,那么,会合猃狁族人来此处追击我们,也一定是他这个知情人。
      果然听见他的声音,“一定就在林中!”
      “为什么?”一个粗犷的声音响起,“嗅狸都不肯进林呢。”
      “正是因为它们不敢进林啊,皇貘黛的身边可有着悍兽饕。”
      “饕?”听的人大惊,“我们的人遇见那种怪物还不得送死?”
      “不会。”猱墨却表现得极安然,“哪个交给獍就好,你只叫你的人小心那个古怪的阗朝使臣。”
      獍?一个字已令我的心紧缩起来,一出生即食母的异兽,在餍,也是三千年难得一现的,如果他们真的有獍在身边,那么可虑的反是饕的安全。我看向脚边浅浅浮出地面的饕,它驯顺地靠在我足前,全然没有悍猛的样子。如果单单只是一只普通的饕,我或许还不会如此担心,但它是离用最后的咒术将自己魂魄附于其上而保护我的,我又怎能让它陷入哪怕一点点的危险之中,冒这个让离最后的魂魄烟消云散的危险?
      决心几乎是立刻就下了,我闭上眼睛,体内的血呼应着曾加给它的封印,再睁开眼睛时,它已不见了。
      失去了饕的威慑力,嗅狸和獒犬令我们的危险加倍,我看向不远处的他,他还是一派从容,甚至唇角眉梢,些些兴奋。
      日头又落一分,密林之中,尤其幽暗,奇怪的是,方才兀自热闹的马嘶券吠,进入林中后竟然全消失了,能够听清三射之地人言的我,什么也听不见,只觉静得可怕。
      他刚刚本已与我拉开距离,此时却一步就退到我身边来,手飞速地一掠,不知从哪里抽出的剑划裂空气,嘶嘶破空声后,我陡然觉得心口一松,仿佛被从什么中释放了出来。
      然后我觉得了风。
      空气中刹那间被极浓的血腥味充满,从鼻腔、喉咙,一直到肺腔,仿佛都充满了这微甜微腥的新鲜的血的味道。头愈晕,渴血的念头从每一个细胞中滋生出来。我张大眼睛,这林间的空气仿佛也被血染成了淡淡粉红色,令我兴奋得微微颤抖。
      弱!
      然而一个名字从心底深处凸显出来,十年以前,他的血也曾这样染红了猎苑的空气。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去,到掌心几乎掐破,我渐渐清醒,然后看见眼前伫立的少女。她身边一只并不算大的兽正细声细气地叫着,一点凶态也不露的,却让我打起寒颤来——那正是獍!三千年来几乎被人们遗忘的獍。
      再看向他,他唇边笑痕犹存,眼底已满是肃杀。
      “刚才的结界是小姐你设下的?很不错。”
      “不是我。”少女淡淡开口,语音和她长相一样平凡,却有种说不出的特别味道。
      “是我。”一旁铃声玲玎,晃出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虽未长成,已看得出绝美的眉目,笑涡深深,便是容颜减上五成,添上这笑靥也有十分地动人。
      “是你?”虽是问句,他却没有半分不信的样子,“餍人能设风的结界?”
      “嘻嘻,谁说我是餍人来着?我和柔姐只是来玩的。”少年回过头去,“猱墨,你不是说有一只饕吗?我要看饕和獍的大战!”
      猱墨也走出来,“飞涟,你已经没有退路了,将王交还给我们吧。”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
      大陆的王朝——我母亲的故国派来舄的使臣。他的名字,叫做飞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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