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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已经十天了,宋颂和那些劳工一样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工,天黑了才能休息,那勉强填饱肚子的食物也有一顿没一顿的,她逐渐变得消沉,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高塔建成的那天。

      这里不断有人死去,或是被巨石压断了身子,或是被监工抽死,她从最开始的愤恨到漠然,也明白了那些朝着恶犬奔赴而去的人。

      气氛越来越急切,夜晚也不再寂静,采石场开始昼夜不歇地挖掘,监工举着火把映出一张张凶神恶煞的脸,守卫会在夜里用马车运送石块,那条路被压出了一掌深的车辙,高塔里点着火把,匠人在昏暗的火光下昼夜不停地修建。

      那敲打声催命般落在宋颂的心上,她住的那间屋子已经死了四个人,拥挤的床铺突然变得空旷,她却觉得心里发毛。

      第十一天,她又遇见了那个少年。
      她体力不够,经常没饭吃,就用茅草编了很多草鞋跟人换吃的,硬币大小的一点饼子就能换一双草鞋,虽然吃不饱,但也饿不死。

      少年来跟她换,她收了半块饼子,给了他十双草鞋。
      那是他们唯二的交集,也是宋颂为了报恩能给出的全部,她做不到不要那块饼子,饥饿会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善意在它面前被踩进了泥里。

      正是天幕深蓝,白日将尽之际,她背着石块往回走,路边的恶犬冲她狂吠,像是在催促她快一些。

      要是在天黑尽之前没能回到自己住的泥屋前,就会被当作逃跑,到时候就算回去了也要挨一顿打,如果不回去的话则会被猎狗分食。
      宋颂自知她跑不过那些健硕的猎狗,所以从没起过逃跑的心思。

      她没看清脚下的路,一个踉跄险些跌倒,那少年从后面伸手扶住她的背篓帮她稳住身形。

      “多谢。”

      少年点头“嗯”了一声,就那么不远不近地走在她的身后,直到看见了那高塔的影子,他才开口问道:“你是才被掳来的?外头是什么局势?涪阳军打到哪儿了?”

      宋颂垂着头闷声说:“我不知道。”

      少年挑眉“哦”了一声,然后遥遥望着那座修了大半的高塔,高塔的外表是灰白的,看起来像是由人骨堆砌的。
      他看了半晌,又侧过头去看身侧那个单薄瘦弱的女孩儿,他小声说道:“你不想逃吗?你继续待在这里,活不过冬天的。”

      宋颂没说话,她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个少年的身份并不简单,也许他就是那什么涪阳军也说不定。
      少年自己或许意识不到,他和这个混乱颓败的地方格格不入,和采石场那些面如死灰的男人也不一样,他带着一种矜贵的气质,即便是灰头土脸地做苦力也像是在玩乐一样。

      “我逃不掉的。”宋颂低着头喃喃了一句,然后咬着牙加快了步子,将那危险的少年远远抛在身后。
      她知道涪阳军,那是一年前出现的起义军,由南方的豪强富绅组成,兵强马壮,粮草充足,集结后一路势如破竹,接连拿下了南方两座城池,战胜后闭门守城当起了土皇帝,朝廷拿他们丝毫没有办法。

      如此狼子野心,朝廷竟然还试图招安,说是可以封涪阳军的首领为王,将那两座城池交给他做封地。涪阳军并未接受,反而在城内大肆招兵买马,直言如今从军打仗的兄弟往日都是从龙之功。

      除了涪阳军外,各地的起义军多不胜数,朝廷即便想镇压也有心无力。更何况还有藩王作乱、外戚揽权、兵匪横行……
      这是一个千疮百孔的朝代,如一块肥肉挂在荒野上,引来无数野兽。

      她这几天从监工口中听到不少消息,就是这些消息让她彻底歇了逃跑的心思。

      这个朝代叫大周,现在在位的是第六任皇帝长乐帝,今年是他在位的第七年。
      七年前先帝暴毙,只有十二岁的长乐帝在群臣的殷切期望下登上皇位,不过这位年幼的皇帝并没有继承先帝的遗志励精图治,开创一个盛世。

      他荒淫无度,穷奢极恀,与宦官宫女和侍卫整日厮混,让后宫多了许多血脉不明的皇子公主,还设计杀害忠臣,导致如今朝堂上站着的全是扰乱朝纲的奸佞之辈。

      去岁三月,长乐帝突发疾病,缠绵病榻几月不见好,太医被问罪斩杀了一个又一个,直到太医院空了大半,他也没能好起来。
      他觉得是有小人暗害于他,一怒之下杀了不少人,有满门抄斩的,也有抄家流放的。

      他的怒火难以平息,上朝的人去了半数,他依然还在垂着眼打量,寻找下一个冤死鬼。
      帝王的冕旒遮住他阴沉的脸色,眼中的杀意却像湿冷的手轻柔地抚摸着朝臣的脖颈。

      丞相为了保命,便提议造一座通天塔,直达上天,飞升成仙。

      如此荒谬的提议,长乐帝允了。
      太后以死相逼都没能制止这场注定留下千载骂名的闹剧,心灰意冷后留下血书痛斥长乐帝暴政,后自缢于寝宫。

      剥削百姓、残害忠良、逼死生母,只有十九岁的长乐帝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君。

      通天塔开工之前,长乐帝亲临此地,设祭坛活祭三百人牲,祭祀完成后,他说自己已感召天地,只待通天塔造成便可飞升成仙,往后与天地同寿,享无边法力。
      随着他的病越来越严重,那成仙的欲望也日渐强烈,从而对通天塔的进度分外上心,更有那趋炎附势之辈,谎报进度,大言不惭地说此塔两年便可建成。

      负责此事的官员为了在两年内建成高塔,便不择手段地找来一批又一批的劳工。
      他最先看中的是附近几座城里的囚犯,可那些囚犯野性难驯,肆意妄为,粮食一口不少,事儿却是一点不做,还跟守卫起了不少冲突。那官员烦了,便将囚犯全杀了,然后从附近的村子里劫掠百姓来做劳工。

      直到今日,这里已然成了荒野,周围的村落无一幸免,只留下一座座破败的空屋,而劫掠却远远没有停止。

      各地的起义军也是这副做派,扔下一两碎银便将家中的青壮带走,就连壮实的女人和十二三岁的男孩儿也不放过。家中顶立门户的青壮被带走,却只拿到一两银子,在这个乱世,一两银子买不到一斗米。

      农户家中只剩下一室的老弱妇孺,便只能荒了田地,让风调雨顺的丰年,遭了灾荒,可那赋税却半点没减,还升了一成。
      这是逼着农户去死,是要一家老小的命,如此一来,活不下去的农户便上山为寇,躲了赋税不说,还能劫掠过往的行人抢些粮钱。

      这就是宋颂不敢逃的原因,她只要离开了通天塔的范围,不管是起义军还是土匪都足以要了她的命。

      与其去外头生死未卜,还不如先待在通天塔等一个时机。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个时机来得那么快。

      通天塔倒了,压死劳工上千人。

      高塔倒下的那一瞬间,她正在回来的路上,远远地就看见高塔底部开始往下陷,她扔了背篓拼命地往前跑,可等她跑到时,高塔已将那些无辜的生命悉数掩埋。

      宋颂站在原地浑身发抖,那一刻恐惧便有了实质,是浓稠的、鲜红的、腥臭的热血,也漫天飞舞着钻进她鼻腔的尘土。
      上千人丧命……

      负责高塔内部的工匠无一幸免,悉数被掩埋,他们昼夜不歇修筑的,原来是自己的坟墓。

      宋颂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瞪大眼睛望着在地面上那个失去了双腿艰难爬行的劳工。
      她望了快一炷香的时间,才猛地反应过来那是和她住一间屋子的大哥,在她没饭吃的时候还给过她一碗水,他说宋颂和他女儿长得很像,都有双清澈的眼睛。

      四周悲恸的哭声越来越大,那是劳工为自己即将迎接的噩梦所发出的哭声。监工将鞭子抽得“唰唰”响,可换来越来越大声的嚎哭。

      宋颂这才清醒过来,她泪眼模糊地走过去蹲在男人身边,想要帮他却无从下手。
      她胸口闷得无法呼吸,跪倒在男人身边,颤抖着手想去将他被砸断的那只腿捡回来,那只腿血肉模糊,几乎被砸成了肉泥。
      那脚上有一只被鲜血染红的草鞋,是宋颂送给他的。

      男人抓住她的手,那力气微乎其微,却像巨石一样压在宋颂的心上。

      他嘴巴一张一合地说着话,声音却小得听不见,宋颂凑过去将耳朵靠近他嘴边才听见他说:“丫头,别信那个男娃,别、别跟他们走……他、他们换了塔底的石头……才会塌……别跟他们走,他们、会吃人……”

      说完他就笑了,那张脸上还遗留着痛苦的表情,笑容来得很是突兀,他说:“你喊我一声爹吧……”

      宋颂张了几次嘴都没能出声,嗓子眼像是哽住了一样让她喘气都困难,她看着男人逐渐灰败的脸色,情急之下伸出手在自己脸上甩了两巴掌,然后才发出细微的喊声:“爹……”

      男人笑着从怀里掏出三颗金豆豆塞进她手里,气若游丝地说:“藏好,来得不光彩……好好活着……”
      他说完就那么似哭似笑地盯着宋颂看,或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女儿,他痛苦地呜咽一声,缓缓闭上眼睛。

      宋颂看着手中的金豆豆,上面沾满了血迹,是男人的血,也是监工的血。
      这是监工用来赌钱的筹码,她见过一次,还因为撞见他们赌钱被抽了一鞭子,那天男人看了她很久,脸上的表情很悲痛,像是透过她在看别人。

      混乱中,少年和几个高大的劳工聚在一起开始游说他们跟他一起反抗。

      “通天塔倒了,皇帝不会放过我们这些人的,如果现在不逃,就永远逃不掉了!跟我一起把那些守卫宰了,抢了他们的钱和粮,我们逃出去!涪阳军就在百里外,我们反了皇帝去投奔涪阳军!”
      少年的声音掷地有声,偏偏说的人心动不已,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他说的顺口极了,像是已说过千遍万遍。

      “涪阳军有钱有粮,跟他们起事能吃饱饭!”

      这里所有劳工的愿望,不过就是能吃饱而已。

      宋颂双眼红肿地望着那个少年,他有一张清俊的脸,却有一副狠毒的心肠,他们用上千人命做下这个局,无非就是为了传谣言说长乐帝触怒上天,而他们便是替天行道的正义之师。

      可……他们的欲望是无底的深渊,这上千条人命能填得满吗?
      若有朝一日他们能坐上那高高的皇位,会不会觉得这皇位还不够高?要用多少人命,才能垒砌出让他们满意地高位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草鞋,里面垫着一块红色的棉布,是男人给他的,这是他女儿的遗物。
      她今日不想当通天塔下的基石,明日也不想成为皇位下的一块砖。

      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宋颂往后退了一步,她抬头看着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咬着牙又退了一步,一步接着一步,恨意在她心里生出了根系,将五脏六腑挤成了一团。
      这个时代太可怕了,一碗水一捧米就可以召来一群愿意赴死的苦命人。

      手里的金豆豆如活物一般,拖着她往后走,不让她跟恶鬼结为同盟。

      “你要去哪儿?”
      那个熟悉的女人握着她的手,死气沉沉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鲜活,她说:“走,我们去找涪阳军。”

      “我不去。”宋颂低着头不去看她。

      “那你去哪儿?现在哪里都在打仗,你走不出去的。”

      “或许是别的起义军,或许是匪寨,总之不会是他们。”
      宋颂望着她那张满怀期盼的脸,有些不忍地问道:“你想好了吗?他们是在造反,会死的。”

      “涪阳军有兵有马还有粮,是最富裕的起义军,跟着他们能吃上饭。我就想吃饱饭,造不造反的我也不懂。”

      “我叫宋颂,往日若是重逢,我定会还你恩情。”

      “我叫王春来,你多保重。”

      宋颂趁乱离开了通天塔,外头打得难舍难分的,那些猎犬也被抢了刀剑的劳工乱刀砍死,还有人趴在尸体上吃肉喝血,脸上的表情狰狞又癫狂。

      她看着那些癫狂的脸和遍地热血,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像是一场荒诞的噩梦。
      车祸、穿越、争斗,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她会在闹钟的尖叫中醒来,然后按部就班地烤面包、化妆、出门、堵车、踩点打卡。

      她偶尔会想起慈爱的父母,可那种愁绪总是停留片刻便走了,因为她没有时间来伤感,她必须用尽全力地活下来。
      不管是梦境还是现实,她都要活下来。

      以前日复一日的生活让她觉得疲倦,觉得生命的意义或许就是重复而枯燥的,如今受过苦难,尝过苦楚,才知道平凡和枯燥本身就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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