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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校长午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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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二中众多历史悠久的传统里,校长午餐是最年轻的一个,由新任校长夏铭于三年前建立。
这并不是他的原创,而是效仿他在一篇人物特稿里读到的一所北京的高中。
文章里的那位网红校长面相儒雅,鬓角几缕恰到好处的银发,戴一副极有品位的木框眼镜,能熟练使用最新潮的网络用语,与学生们谈笑风生。孩子们叫他什么萌叔,媒体也封他为“别人家的校长”。夏铭非常羡慕这种能力。他做不到。
他的容貌跟萌、帅、儒雅都相去甚远,整天穿得灰扑扑的,像个乡镇干部。面对学生,夏铭总是不知该聊些什么。
被班主任们选出来跟他吃饭的,大多是班里最听话的孩子。他们的话题总是围绕着学习、学习和学习。这些漫长而重复的午餐时光始终笼罩在一种用力过猛的荣誉感和刻意营造的亲切氛围之中。孩子们紧张,夏铭也紧张,常常忍不住怀疑这个活动是否还有搞下去的必要。他总想起电视剧里的一句台词:爸爸也是第一次做爸爸。他很想告诉这些孩子,校长也是第一次做校长。
今天有点例外。
这两位同学虽然也紧张,但很有趣。夏铭只问了句菜合不合胃口,那位穿大红色衬衫的同学便从桌上的一块麻婆豆腐开始,聊起了祝县老家的生活,关于水豆花、杀年猪和下河捞鱼。夏铭出身的小镇就在祝县旁边。这些遥远而缓慢的画面让他觉得亲切。在校长午餐这个令人头疼的活动里,他第一次感到放松。
另一位同学的有趣之处,在于他的自我介绍。他说,校长好,我是高一1班的邱迟。
夏铭认识的高一学生不多,邱迟偏偏就是其中之一。眼前这个一头圆寸、肤色微黑、目光炯炯有神的小伙子,为什么要冒充邱迟呢?也许是邱迟拜托他来的?他为什么要帮这个忙?
出于某种微妙的理由,夏铭没有拆穿他的谎言,继续享受着这顿与众不同的午餐。偶然聊起上周各班都组织参观了校史馆。那是新生入学后的例行活动之一。
校史馆一楼展示着近三年来考得最好的毕业生。每人一张照片,一个录取院校,一句座右铭,在两面墙上摆开阵势,远远看上去,就像恩桃山青云寺里的五百罗汉。
二楼供奉着杰出校友。一位钢琴家留下了获奖时用的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协总谱。家喻户晓的新闻主播赠送了高中时的作文本,上面还有语文老师的批改。知名流行病专家赠送了一个听诊器。古生物学家送来一块早泥盆世杨氏鱼化石图片,那是她职业生涯的起点。还有一口鸳鸯铜锅,来自江州餐饮协会会长,据说她是鸳鸯锅的发明人。
校史馆的一楼和二楼像一个关卡严密的升级游戏,你必须在18岁以前战胜90%的同龄人,才能让自己的照片出现在一楼的墙壁上。然后继续奋斗二三四五十年,才有机会从这些照片里脱颖而出,升入二楼的圣殿。
走完这段吱吱作响的木质楼梯,要用掉半生的时间。
夏铭问两位同学,看完有什么感想。以往这个时候,学生们会引用格言警句,前人栽树我乘凉啦,吃水不忘挖井人啦。去年有个女生用的是西塞罗的名言:不懂得历史的人将永远只是个孩子。夏铭暗暗感叹,这届孩子水平高。
乔麦没有引用名言。他说,我有一个发现,校史馆二楼的杰出校友全是女生。
夏铭有点没想到。三年来,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笑了笑说,二中招男生,这才第8年,第一届才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有杰出到能登上二楼。所以,咱们男同胞还要努力啊。
乔麦没说话。夏铭放下筷子,接着说,咱们二中女多男少,男生往往被忽视,我这个做校长的也很惭愧。听说最近有一帮男生搞了个篮球队,你们知道这事吗?
乔麦和薛人杰都吃了一惊,下意识地相互看了一眼,各怀心事,各自紧张,一起点了点头。夏铭问,你们怎么看?
乔麦正发愁怎么把话题引到篮球队上来,想不到校长居然主动提起。夏铭笑了笑,别紧张啊,畅所欲言,高二的学长先说吧。
乔麦向薛人杰投去热切的目光。后者没有忘记他的请求,也没有忘记自己所说的话——我尽力、看时间允不允许、看有没有合适的机会。
没有比这更合适的机会了。
薛人杰低头看碗,正午的太阳高挂,照耀着他的大红衬衫。
“我……我觉得……学生,还是应该以学习为重。”
**********
乔麦不怪他。
薛人杰没有承诺一定要在校长面前支持篮球队。他没有这个义务。更重要的是,他所说的,的确是他真实的想法。
但他说完这句话后,头就再也没有抬起来过。也不知是不愿面对乔麦,还是不愿面对自己。要不是校长在场,乔麦真想拍拍他的肩膀,说一声没关系。
“我倒觉得挺好。”夏铭笑了笑,“青春期的男生,身上使不完的劲。全都用在学习上,太压抑了。”
“艾主任给我看了他们做的PPT。其中有一条理由,说二中的男生应该去展示自己的风采,证明自己的存在。我认为讲得很有道理。仅仅因为他们成绩不好,就禁止他们去,我是不赞同的。”
夏铭的态度大大出乎乔麦的预料,每一句都说到他的心坎上,他越听越激动,几乎要用筷子敲着碗欢呼,站到椅子上鼓掌。
然后,他又听到了那句“但是”。
“如果只是平时组队一起打球娱乐,我是不反对的。”夏铭放下筷子,慢慢说道,“但是,参加全市大赛嘛,就是另一回事了。”
**********
“为什么?!”
乔麦突然的一声大喊,把薛人杰吓了一跳。夏铭并不生气,只是温和地笑了笑。
“你们回忆一下校史馆一楼,毕业墙旁边的荣誉展厅。那里有我们的学生近年来获得的各种奖项。奥数、作文、绘画、乐器、舞蹈、机器人、主持人、科技创新、英文演讲……有没有这样一种感觉:二中学生什么都擅长,随便参加什么比赛,一定能得奖。”
乔麦和薛人杰一起点头。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乔麦感到奇怪。“难道不是吗?”
“当然不是。我们的学生每年都要参加很多很多比赛,其实只有非常少数能获奖。只不过没获奖的我们都没放上去而已。那些才是绝大多数。”
夏铭看着薛人杰和乔麦的眼睛,语气忽然变得很郑重:
“换句话说,只有赢了,才配被记住,才能在你的名字前面加上江州二中的前缀,才有资格在这所学校那么那么长的历史里,留下短短的一行小字。”
“没有别的方法,只有赢。否则,你根本没有资格代表这所学校。这就是我们的文化。”
“我和你们一样,也不喜欢这样的文化。我多么希望把每一个付出过努力的孩子都记录下来。但很遗憾,校史馆只是一栋小楼,没那么大的空间。她只记录胜利者。”
乔麦听得呼吸急促,胸中好似憋了一颗鼓胀的篮球,随时都要爆炸。连一旁薛人杰都听到了他砰砰的心跳声。
“校长,我听明白了!”
“您的意思是,这支刚刚组建的篮球队,肯定打不过别的学校,去了全市大赛也是给学校丢人,所以还是别去为好,对吗?”
夏铭没有回答,默默地喝了一口茶,似乎这是不言自明的事情——事实上,连乔麦自己也无法否认。
但他还不死心。也不知哪儿来的自信,盯着夏铭的眼睛问道:“那么,假如这支球队不像您想象的那么弱呢?”
夏铭淡淡道:“老实说,我并不知道这支球队是强是弱,只不过根据常理推断而已。怎么,你认识球队的人?”
乔麦看了看薛人杰,又看了看夏铭,再也按捺不住,唰的一下站了起来,大声道:“校长,我错了!”
薛人杰刚才已被乔麦的大嗓门吓得不轻,此时更是浑身冒汗。夏铭笑着问,怎么了?
“我骗了你!我……我不叫邱迟。我叫乔麦,高一17班,篮球队队长。我冒充1班的邱迟来见你,就是想求你,允许我们去参加全市大赛!”
夏铭静静地看着这个傻小子,示意他说下去。
“冒名顶替来跟你吃饭,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跟别人无关,我愿接受学校的任何处分!不过……我有个请求。”
“什么请求?”
“我……我想跟你打个赌。”
夏铭笑了。这么多年来,敢跟他打赌的学生,乔麦是第二个。他忽然想起了上一个,觉得这两个家伙之间,竟隐约有某种相似之处。
“赌什么?”
“我想向你证明,二中篮球队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弱,也绝不会给二中丢脸!请你允许我们和别的学校打一场友谊赛。如果赢了,就让我们参加全市大赛吧!如果输了,我们就地解散,从此再也不提这事。”
夏铭没有答复,只是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冒充邱迟,是跟他商量好的吗?”
乔麦摇了摇头,说这位邱同学并不知情,自己也并不认识他。他并没有跟他们串通,只是个无辜的受害者。
乔麦虽见过邱迟好几次,但两人始终没有互通姓名,因此他也的确不知道这次冒名顶替的就是那个“1班的家伙”。
夏铭看出他说的是实话,淡然一笑,不再多问。望着窗外,似乎正在考虑乔麦的赌约。
乔麦浑身燥热,刚刚吞下的冷茶仿佛一枚烧红的铁钉,灼烧着他干涸而疼痛的上呼吸道。薛人杰又听到了剧烈的心跳声,他一直以为那声音来自乔麦,此刻却猛然发现,竟源于自己的胸腔。
他不知道,自己期待的结果究竟是什么。
十秒钟后,夏铭终于给出了回答:
“你们区跟马路对面的三中打一场吧。也别说什么赢不赢的了。输20分以内,我就让你们参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