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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Chapter19不为人所知的,难言而隐秘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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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我们都认为她越老越糊涂了——肌肉松弛,记忆衰退,脾气暴躁。我们并不会因为这些而责备她的,我认为是潜意识中还有另外一样事物喋喋不休地骚扰她,她时长跟我们提起特蕾莎这个名字,可当发觉我们面面相觑之后,便谨慎地住嘴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了,可见她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
——摘自《古老家族背后的不幸·沙菲克女伴回忆录》
特蕾莎是在晚上的时候回来的,她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镜子里。当时我正在梳头发,被她吓了一大跳——丈夫与我分居已经很多年了,事实上,在我们关系尚未僵硬到那种程度的时候,他也大多选择在书房里将就一晚上,第二天我下楼吃饭,我们彼此平静地点点头向对方示意。特蕾莎轻盈地走过来,用那种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口吻询问我是否一直在等她。我对此下意识地否认,并且报复性地说茶已经让克利切倒掉了。她咂咂舌,说自己讨厌那个小精灵。
我从没有见过特蕾莎说自己喜欢过什么。
尽管如此,我还是让她别这样,毕竟克利切也很不容易。特蕾莎哼了一声说我就是这样。我的性格导致了我人生中大半的不幸,接着又问我今天有没有写日记。喔,我诚恳而歉意地回答她,没有,不过我今天不是很想写了,我们来聊聊天怎么样?
她没有反对:“聊些什么?”
聊些我年轻时候的事情吧,有些久远,也并非特别有意思。不过我最好还是讲下去,否则迟早有一天我会遗忘它们。
玛格丽特年轻时曾有过一个笔友。
对方是一名乡村女家庭教师,匆匆忙忙,每天都在各种各样的地方奔波,除了青春和活力什么都缺少——玛格丽特那时候给家里寄信,却完全没有考虑到猫头鹰的年龄已经不适合这样的长途奔波了,于是意外地在途中撞到了这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的身上。对方当时正赶着去参加一个家庭应聘的考核,然而提着包犹豫再三来来回回,最终还是不忍心留下这只可怜的猫头鹰在路边。她简单粗略地处理了一下伤口,至于信件。就她本人而言,这完全是“撞散了,意外瞧见的。”
“我实在无意冒犯,给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写信也实在太奇怪了。不过,”她蹲在路边快速而急切地写道:“我认为你的文字真是非常优美而灵动!我想知道,你是将来打算成为作家或者从事文字类的工作吗?不过,你完全可以采取让邮差送信这样更加稳妥的方式,很显然,你的猫头鹰已经不再适合送信了。另外,如果你想回信的话,我的地址在这,你可以称呼我为薇薇安!”
于是除了家人寄来的糖果信件之外,玛格丽特还收到了这样一封古怪潦草的回信。“喔抱歉…”她犹豫着说,“我真的没考虑到,也许我该让妈妈重新买一只了…?”猫头鹰飞快地啄了她一下,看上去挺不满的。很显然,对方把她当作了那种爱幻想的小孩了,出于礼貌,玛格丽特还是跟她保持着断断续续的来信。“事实上,”她还不忘在信里辩解,“我从没有尝试过写作,相信我,我并不会适合这样的东西的。”薇薇安则快活地回复:“这算不上什么大问题。你瞧,你诚实,聪慧而谦虚,这已经胜过很多同龄人了!再者,你又这样的年轻,完完全全可以去尝试。知道吗,我每天负责教导那些小孩们拉丁语,德语,英语,让他们背圣经,和别人一样在星期天的时候去教堂做礼拜。然而,我并不信奉基督教也并不热爱教育,可你不一样呀?你几岁了,十二亦或者十三?我猜家里肯定想让你当个淑女,让你去学了钢琴吧。小姑娘,我可不是在吹牛,但你的人生真的还很长很长呢,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尝试一点从来没有接触过的又有什么不可以?更何况,你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天赋在何处,需要做出的抉择不过是弯腰捡起来。这是件很幸运的事情!”
玛格丽特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这一切。想要解释霍格沃茨,魔法,录取通知书,咒语,魔杖,这恐怕是世界上最艰难的事情——就像是你对一个初生的孩子解释世界那样。好吧,我会尽力,她写,固执而坚定地重复:另外,霍格沃茨是真实存在的。
薇薇安说那么有空的时候请带我看看它吧。
那个时候的玛格丽特并不明白大人要相信一个孩子的话语是很困难——尤其是它还显得非常抽象与离奇。她在学校,家庭,信件这几样事件之中反复来回,逐渐长大,十五岁的圣诞节那天她似乎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自己即将被定下来的婚约,半睡半醒之间仍然可以听见父母的窃窃私语,仿佛他们在讨论价格——在讨论要以多少的价格把这个平庸的女儿嫁出去才合适,就像是她买一套学习用品那样。玛格丽特是在极大的恐慌之下半夜偷偷跑出去的。她登上了骑士列车,犹豫而踌躇地站在薇薇安说自己的居住的地址那里,然后她看见有一个女人,有一个女人提着一盏灯,她们凝凝相望。玛格丽特最初以为女人在等待谁——也许是尚未归家的丈夫,也许是和她一样叛逆的孩子。然而女人快步上前微笑地凑到她跟前,喊出了她的名字。
她说:“你是玛格丽特吧。我一眼就看出来是你了。”
那一刻她呆呆地站在原地——薇薇安那个时候已经三十多岁了,脸上有着细细的皱纹,玛格丽特站在原地,很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抑制住了自己想要哭的冲动。她忽然拉住薇薇安的手,在那个夜晚里她们无数次地奔跑,仿佛穿过了万千层月光,好像连时间也会定格于此。玛格丽特只是奔跑,她感受到有水滑过自己的脸颊,原本以为是下雨了,不成想是眼泪。后来她停下来,跟薇薇安说你看,这就是霍格沃茨。——薇薇安也哭了,但是哭得很小声很体面,她说很抱歉,我只看见了废墟。可你的眼睛在那一刻是那样的美,明亮的灯光和城堡的轮廓,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东西。
薇薇安说她马上就得嫁人了,今天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有人会来找自己。你看,她说,我的预感一点错也没有,你来了,你带我看了这样美的东西。
玛格丽特只是静静地问,我们以后不能再见面了,不能再写信了对吗。
薇薇安沉默很久,最后说是的。
玛格丽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一切。
我们究竟要怎样才能解释自己人生的不幸,自己生命之中的枷锁呢。玛格丽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很久之后她说,我真难过,真的,我真难过。我不想面对我今后的道路,可是那样不行,那样太自私了。薇薇安,她叫她的名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愿意忘记你,我不愿意和你分开。
薇薇安轻轻握住她的手:“那就记住我。长大并非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相信你,你一定会成长为一个,比大多数人都要好的大人。比我还好。”
“比你还好?”
“比我还好。”
那个时候的玛格丽特并不明白。
奥赖恩出生在他们婚后的第三年。玛格丽特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和丈夫分居的——她仍然睡在主卧里。生育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玛格丽特都陷入了极端焦躁和忧郁的情绪之中。塞弗拉夫人曾来看望过她——那是一位优雅而端庄的女士,当时梅丽娜,他们最小的女儿还没有出生,仍在她的腹中。
塞弗拉握住玛格丽特的手柔软而白皙,这让玛格丽特感觉很羞愧,因为她的头发乱七八糟,皮肤苍白而浮肿。“没关系,亲爱的,不要害怕这些。我明白你,我们女人生产完之后难免这样,你只需要多一点的关心和慰问,对吧?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彼时玛格丽特只是愣神,想要反驳却又无从说起。
你生了很多个孩子,她说。
塞弗拉:对,是这样。这是最后一个了,知道吗?我希望她可以长得和我一样,那些男孩们似乎都像自己的父亲,我总是感到有些寂寞。
玛格丽特:我没有做好养育孩子的准备。
塞弗拉:那就慢慢来吧。我只希望梅丽娜开心快乐,这是我给她取的名字,好听吗?
玛格丽特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然而塞弗拉夫人没有视而不见,她温柔地说:“请不要这样,玛格丽特。不要哭泣,我想我会教导自己的女儿善良,温暖与爱,我知道你在学生时代是一个怎样的人,奥赖恩也一定会被教导成那样的好孩子。至于我们,我们都很不幸。”
然后奥赖恩被抱了进来,玛格丽特伸手接过,静静感受着怀中这个脆弱又与自己无比亲近的生命。她抬头,塞弗拉则报以微笑。
是的,她正是这样一位柔美而端庄的女性,为何会因为疾病而早早去世,在梅丽娜三岁时闭上了眼睛?为什么结局注定是死亡?
玛格丽特后来在日记里写道:年幼丧母,我难以想象这是一种何等的痛苦,毕竟我的家人从来没有给予我过多的爱。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命中注定…塞弗拉先生怜爱而纵容自己的小女儿,反而让梅丽娜没有学会善良,温暖与爱。这姑娘像一只耀武扬威的幼猫,凭借着一种混沌的本能行动,我很抱歉,我因为我什么也没有办法改变。我的肩膀越来越痛,奥赖恩娶了自己的表姐,我不想再写下去了。
然后,字迹开始变得潦草而难以辨认。然后特蕾莎出现了。
玛格丽特去见了薇薇安最后一面。
薇薇安那个时候已经非常老,非常疲惫了,她无言地躺在床上,只剩下平静。玛格丽特感觉自己喉头一哽,仿佛被湿纸巾堵住了一般说出话来。然而薇薇安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两个人无言地坐了大半个小时。玛格丽特不提她不幸的婚姻,掌握不住的孩子,死去的一个又一个人和魔法界动荡的时代,薇薇安同样绝口不提战争,贫穷和困苦。
“今天的阳光很好。”她说,“然而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记忆却总是停留在那些更为遥远而又触不可及的过去。你还记得那天吗…一个少女找到我,拉着我的手跌跌撞撞地跑过荆棘,月光和山谷。我现在仍然确信,是的,那一天我看见了那座城堡,我看见了霍格沃茨。那是我一生最美的景象。我现在有一个女儿,不像你也不像我,她很坚强果敢,这样很好。那么你呢玛格丽特,多年来你就像是我漂泊在外的另一个女儿,你又过得如何呢。”
玛格丽特说不好,一点也不好,我过得太孤独了,只有特蕾莎偶尔会来看我。
薇薇安闭上眼:原来是她呀。
玛格丽特追问:什么?你认识她?她是谁?
“你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更加地了解她,请不要担心,因为你并不是孤身一人。”
几天之后,薇薇安去世了。
玛格丽特没有去参加葬礼,因为奥赖恩即将和沃尔布加订婚。
特蕾莎又请我去泡了一杯茶。
我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轻一些,以免吵醒了房子里的其他人,就连克利切也在熟睡之中,它睡着的时候像个小孩子。我不太确定小精灵是否也拥有心脏,但毫无疑问此刻我只能听见自己发出来的动静。
特蕾莎没来,她在房间里等我,说正好看看我这段时间写了点什么。
而我的孙子——西里斯·布莱克站在厨房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他:“睡不着吗?”
“我听见了你自言自语的声音,在房间里,你想喝茶吗?”
“嗯,也许吧。”
我不愿意过多地回答这个问题。
他爬上了对于自己过高的椅子,脚沾不到地,因此只能一晃一晃的。“我想要吃三明治,可以吗?”
我闭上眼:“唉,好的,好的,好的。”
特蕾莎在房间里等我,我几乎可以看见她金色的卷发扎了一个有点可笑滑稽的辫子的模样。我开始切西红柿,然而汁液越流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净。西里斯站在身后,告诉我那是血,我不小心切到了自己的手臂。
然后我睁开眼,从床上坐起来,发现自己开始逐渐分不清什么是真的什么才是虚假的。
特蕾莎不耐烦地告诉我这就是为什么我得写日记,我必须要分清楚,这样有助于我回归正常的生活里。她还说她想喝茶,非常想。
我解释说自己昨天就泡了茶,只是你没来。
特蕾莎摇了摇头说我真的老糊涂了,并让我继续写日记——最好把昨天的也一并补上。我的手很痛,于是她帮我做手指康复练习,然后我开始写日记。沃尔布加走进来说妈妈早上好,克利切还在做早饭,接着她皱了皱眉,疑惑而不确定地问我这是什么。我狼狈地试图用手挡住这一切,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她让我回到床上,温和地帮我掖好被子,告诉我必须好好休息,圣芒戈的医生等会就来。
她走后我悄悄地很特蕾莎说我讨厌这种感受,衰老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我不会让沃尔布加听到的,因为这真的很令人伤心。
——治疗师说,张开嘴巴。
他观察了大半天,和身边人说了点什么,递给我一瓶味道和颜色都非常糟糕的魔药叫我喝下去。
我哭了,这是件很难为情的事情。我说我想要回家,让我回去吧,我不要再待在这里了。我居然很想念我的父母,尽管他们并不重视我,但我也从没有受过什么委屈。他们愣了几秒,似乎是没有想到一个脆弱的老人,向来冷静端庄的布莱克夫人会哭起来一样,很久之后,在场的人们对视几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可见,治疗师耸耸肩膀,缺少一些关心和陪伴对吧,老年人都是这样的,可以理解。奥赖恩——我的儿子则上前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他也笑了,我是很少看见他笑的。他说,妈妈,别胡说八道了,这里就是你的家啊。
我还在哭,然而紧紧闭上了嘴巴。
特蕾莎,只有特蕾莎回应了我,她说她会带我回家的。
所有人走了之后,我说,我不想要再记录这些事情了,它们像那瓶药剂一样糟糕。我之前说到哪了?薇薇安,还是她去世之后?
特蕾莎没回话,她是个金发身形娇小的女孩,此刻一脸严肃地告诉我,等你什么时候想起来我玛格丽特,我就什么时候带你回家。现在,继续回忆吧,记得要写下来。
好的。
我擦干了眼泪,说,好的。
雷古勒斯下午的时候进来了,我请他帮我念书。他看上去有些紧张,读得磕磕绊绊的,我给了他一块饼干叫他回去了。
我不想浪费时间。
我只想回家。
回家。
安妮卡·菲尔德在很小的时候去疗养院见过自己的祖母。
房间里坐着另一个女人,棕发已经微微泛白,两个无言地坐着。接着安妮卡看见自己的祖母忽然说了些什么——她永远不会知道她们谈论到了霍格沃茨,对面的那个女人同样是一位巫师。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非常非常多年以前,她的祖母薇薇安曾经见过美丽的霍格沃茨——没有人注意到安妮卡这个小女孩。她静静地站在门口,手抓着门框,比一阵路过门口的微风还要轻,因为那具幼小的身体里装载着一个稚嫩天真的灵魂。
最后时间会冲刷掉一切,终有一天她会变老,向后人们讲述那个沉默寡言的女孩。
几天之后祖母死了,安妮卡去参加葬礼,同妈妈讲述了这一切。
妈妈嗯了一声,说不用担心,因为那是祖母的好朋友。
……
安妮卡的妈妈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