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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回忆 ...

  •   宋九尧理解徐宁如今已将他弟弟视为神一样的人物,却还忍不住嘲笑她没见过世面的夸张。

      书斋里面,宋沅很快便找到九婴表格要的那本《天玄百论》,从梯子上小心翼翼的下来,仔细吹了吹上头的灰。宋九尧原说会老老实实坐外头的椅子上等着她出来,这会子却大步流星的在书斋的逐个架子间撺掇,挨个柜子的东翻西找起来。

      他不是个爱看书的人,他想要找的,注定也不会是什么正经东西。

      “大公子还是放弃吧,你想找的那些话本杂书,二公子这儿是不可能有的。”徐宁劝道。

      “小丫头,别太天真,我家弟弟再厉害他也是个人,是人呢就会感到无聊,有需要放松、排解的时候。”

      宋九尧不光从书柜里面翻翻找找,见地上有几个神神秘秘的木头箱子,他也忍不住想要打开翻翻。

      “大哥哥还是快些走吧,二哥哥跟你可是不一样的。即便是放松解闷,也不会是大哥哥您想的那种方式。你这么翻可是很无礼的!”

      “你们两个,是真把他当成神了不是?怎么?他出生的时候是天降祥瑞还是八月飞雪了?他没哭过?没喝过奶?没满地爬?不过是个比我们都聪明些的普通人罢了。”

      宋沅依旧想要辩解,徐宁却率先陷入了沉思。她望着宋九尧刚打开的那个箱子,定睛一看,那是用来存放旧布料的箱子,收拾的整齐而又规矩,可那箱子最上面,却放着一件叠好的干净的孩童衣裳。

      这位二公子收纳如此这般仔细,小时候穿的衣裳,为何会在此处,还被他放到了最上面?

      宋九尧也被这衣服吸引了过来。
      “呦,许宴知这家伙倒还恋旧,小时候的东西竟还留着。”

      他的面容逐渐有一丝的凝重,面对徐宁的疑问,他有些敷衍的解释。
      “也没什么特别,这是你奉若神明的那位许二公子刚到我家时候穿的。”

      宋沅的双眸也罩上了一丝悲伤。

      除夕夜,大雪天,奄奄一息的哥哥……这些都是后来爹娘告诉她的,至于那日倒在家门口的那位哥哥为何最后会记在已故二舅二舅母的名下成为自己的名义上的表哥,爹娘倒是从未主动透漏过细节,更多都是长大之后里宋沅缠着大哥哥同自己说的。

      可这些徐宁却并不知情,她听过的,也是外界口口相传的版本。那时候的许二公子,带着去世不久的至亲托孤的信,孤注一掷的在寒冬大雪里艰难行走了两个月有余。身上衣物分明早该破损不堪才对。

      以徐宁的身份,按理说也不该过问他们的家事。可她实在是忍不住好奇。

      “这不是二公子那年除夕在雪地里穿的衣服吧”

      “他那时候人都快死了,哪里会有这么好的衣裳?”

      “这么说,宋大人跟夫人并未那时当机立断便收养了二公子么?”

      “说你傻你还真就什么都不懂。且不说正式收养一个孩子究竟有多麻烦,许宴知是我娘的奶母——安嬷嬷的外孙,就算安嬷嬷对我母亲恩情大过天,可到底不过是主仆一场。

      “我娘若是只想出几个钱将他送人,或是将他留在乡下庄子不愁吃穿的养着,便也算是承了她的恩德。

      许宴知的亲生父亲是京城里不好惹的大官,身份特殊,那时候爹娘不将他养在宋家才是保险。岂会当晚便决定收留?”

      “可外面都说,安嬷嬷留给宋夫人的那封信,确确实实感人至深。且安嬷嬷年轻之时也读过书,甚至懂些预知占卜之术,能够助人化险为夷。她既然能够提出前主家‘收养’这样的请求,想必也是预料到二公子的未来会不平凡吧。”

      一件衣裳,及徐宁这家伙一连串的询问,不由得将宋九尧的记忆也勾回了从前。

      常嬷嬷的那封信,其实宋九尧也未曾见过。那时候,九尧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同这位刚从外面捡回来的过的是天壤之别的日子。

      九尧也曾天真的问过父亲。为什么一样是孩子,他就要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无情丢弃,他的生母又在哪里?

      九尧曾跟父母亲一起满怀期待的见证过自家妹妹的出生,也曾天真的认为每一个孩子,都是父母亲期待已久的最珍贵的礼物。

      可这个倒在雪地里被捡回家来不发一语的少年,却并非如此。

      九尧年纪小,也想不得那么多,难得来了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一醒来,九尧便同他称兄道弟。

      然而同龄的朋友中间,九尧却是第一次见到他这般性格的人。

      一日到头,他很少能听他说几句话。明明同他说过屋子会有下人收拾,他却总要在背后自己偷偷收拾妥当。父母待他已是和善至极,可他每次见到,还会紧张的喘不上气。

      他从不主动跟宅子里的人有任何的交流,可旁人若是问他,即便只是一个洒扫的下人,他都十二分的谦卑客气,甚至畏惧。

      对自己,他倒是能稍稍放松下来,那也只是偶尔当他瞧见屏风上那些认不全的字,向自己小心翼翼请教的时候。九尧回答的在不耐烦,他都会说声“多谢”。
      等待“审判”的这段日子,连九尧都觉得难熬。他为了让这宴知留下,开始出馊主意。他说小孩子偶尔也要学会摇尾乞怜,跟大人们哭一哭、闹一闹、装个可怜,多讲些自己儿时的凄惨,便什么都有了,尤其是面对心软的如豆腐般的父母。

      可他没想到这家伙的心性,竟会别扭至此。

      那晚,父亲将刚炖好的酱牛蹄筋送到了他的房间,他原是看宴知在餐桌上食之甚少单独做给宴知的,但九尧在,硬生生抢了多半盘来。宴知低着头连道了三声谢,在父亲满怀期待的目光中,小心翼翼的将剩下的全部吃掉。

      那时九尧还未意识到当晚会发生什么,再去厢房找宴知的时候,房中人竟插上了门稍。

      宋九尧担心他出事,翻窗一跃。果不其然,透过窗户的冰冷的月光下,房中炉火早已熄灭,冰冷刺骨。少年痛苦的蜷缩在冷冰冰的地上,面色惨白如纸,涔涔冷汗顺着额头而下,手掌深深嵌入腹间。

      宋九尧吓坏了,他平生第一次见到有人在他面前这般难受,好似下一秒就会疼到晕厥,下意识的要冲出门去找父母亲。

      疼到虚脱的少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一把抓住了他的脚腕。

      “别去……”
      他用尽最后的全部力气才缓缓挤出了这两个字,大约疼的更甚,再松手时,他身子蜷的更紧,抖的也更加骇人。

      宋九尧至今都无法想象那一晚他究竟是怎么捱的。他将他扶上了床,生上炉火,可这一切都没有让他有任何的好转。九尧还以为,等他疼得再厉害了,叫出声来,外头的下人就能够听到,可他竟然死咬着牙关直至晕厥,也未叫一声。

      这世上,有的孩子会因为一道口味不佳的菜肴同父母抱怨,有的孩子却会因为害怕辜负旁人的期待,生生吃掉对自己来说可能会致命的东西,会担心大人觉得自己生病多事而不喜欢,难受到晕过去也不肯叫大人知道。那时候的宋九尧还认为爹娘正式将他收养不过只是时间的问题,可命运总是爱给人开玩笑。

      一日之后,少年便开始发烧,这也不算是多大的事。未曾想在三日内,临安城里竟爆发了大规模的瘟疫,那场景现在想来也依旧是触目惊心。

      合家团圆的年节里,一具具的尸体运出了城,全城燃起的艾草也挡不住焚烧的臭味儿,整条大街空无一人,时不时打破这宁静的不是往年的爆竹,而是送走至亲至爱的家人之后歇斯底里的哭声。

      这种时候,又有谁还会在乎那孩子的感受呢?宋九尧整日被关在家里,什么都不知道。少年也被关在房里,即便大夫早已说过,他的症状虽与外头的瘟疫类似,却不过是寻常风寒。可在那样人心惶惶的日子里,又有谁会信呢?

      可宋九尧是相信的,他觉得自己万不该弃他于不顾。

      时隔五日之后,他突然想要再次打开他的房门门。可正当他前脚刚往里屋迈去,伴随着“吱呀”一声,父母亲也正好推开了那扇门,身后还跟着几个不认识的长辈,一同走进了客房。

      九尧遥记得那日,那少年静静的坐在床上,目光淡然,竟无任何他想象中的恐惧。

      那日的许宴知,身上穿的就是这样一件干净而普通的棉布衣裳。

      “我早说过,你心中神一样的光风霁月看似什么都能干的许二公子,到底也不过是个普通人。那个年纪的他也和我们一样,会有无助到绝望的时候。”

      “宋夫人心软,那时的二公子太过可怜,稍一示弱,爹娘就一定会将他留下来的。”

      “其实那时候我也错怪了爹娘,以为他们真的会在危机时刻将弟弟赶走,事实上,他们心中早已有了主意。只是那时我不知晓,许宴知更不知道。

      “许宴知仿佛很早便知道了自己无法一直在这个家里住下去,那假装从容看似云淡风轻的模样我至今都还记得。”

      “二公子一句为自己争取的话都没有吗?”

      宋九尧摇头。
      “那他就一直这样,不哭不闹不哀求,安静的等着唯一可能改变自己命运之人再将自己送走不成?”

      “那家伙,也活该被抛弃了那么多回,除了感激和抱歉,他没有说上一句有用的话。我那时候还真觉得,这人没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对任何事都不抱希望,也体会不到绝望。

      “直到爹娘亲口告诉他,会一直让他在这个家里长大,会给他名正言顺的身份让他读书,教他做一个温柔又纯粹的好人。

      “他有些难以置信的瞪大了双眼。直到听爹娘和族长大人又说了一遍。”

      再然后,躲在人群后的宋九尧终是见到了从未见过的许宴知。他先是木然,直到一滴泪水滚过面颊,他开始控制不住轻微抽泣。

      母亲伸手抱住了他,他哭出了声,抱得越紧,哭声越大,渐渐有如山洪暴发,号啕大哭。

      那是宋九尧印象中少年的第一次失态,却也成了最后一次。

      *

      宋九尧最终有没有在二哥哥的书斋里找到自己想看的杂书,宋沅不知道,也未曾留意。二哥哥的过去她并非是第一次听,可每每再听到一次,都难受至极。

      徐宁这一下午看似如常,可从她略带潦草的字迹却看出了她并不十分走心。

      临到傍晚,宋沅照理送她出门,碰巧此时宴知的马车也在门口缓缓停下。

      他自车中款款而下,晚风吹的他衣角偏偏。过路人见那是停在宋宅门口的马车,高雅华贵,又见贵公子的不染凡尘的风华仪态,都忍不住驻足惊叹。

      见到宋沅二人,宴知驻足,徐宁行礼,他点头示意,又浅笑柔声问二人今日过的如何。

      宋沅将今日去书斋帮大舅母取书的事同宴知说了,宴知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温柔点了点头。

      人都走了半晌,门口那群称赞议论的过路人还迟迟都没有散去。

      “真不愧是许二公子啊。”徐宁低声感叹,“这世上,总有人要经历瓢泼大雨,多数人都被雨水冲刷埋在了泥里,唯独你二哥哥守得了云开月明。”

      宋沅点头,以为徐宁联想到她自己,劝慰:“宁姐姐你不必忧心,有朝一日,你也会成为和他一样的人。二哥哥的噩梦自他十岁那年终止,宁姐姐你的噩梦,不是眼看也要结束了吗?”

      徐宁有些疲惫的笑笑,“不过阿沅,有件事……关于你二哥哥……”

      宋沅疑惑的瞪大了眼。

      “你二哥哥来宋家的这六年,其实也不见得一切都如同你们所想象般的容易。”

      “宁姐姐是说他读书不易?”宋沅不解。
      自然不是,徐宁摇头。

      “你是宋家的小公主,有些事情是不会懂的。倒是我这个时常会被自己亲爹忘记的徐家嫡女,从小听够了旁人的闲言碎语,压抑的恨不得撕烂了那群人的嘴。”

      “可我们家的下人很好,不会非议。”

      “一个大户人家,便是一个小社会。都是靠着东家的心情和赏钱吃饭,说白了并无什么不同。你二哥哥足够强大,闲言碎语自伤不到他,可伤不到,不代表它便不存在。不然他也不用同六年前一样,凡事都这般的苦心经营,仿佛生怕被旁人挑出一点错处一般。”

      徐宁说着说着长叹口气,“罢了,我也不过是今日听多了故事,有感而发。阿沅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
      宋沅懵了,她傻傻的怔在了原地。

      直到徐宁的马车都走出去了好远,脑中依然回想着她刚刚说过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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