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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见月明 ...

  •   空气中香烛燃烧后微呛的味道愈发明显,裴翌跪在祠堂正中,目不斜视。
      裴是镜拎着食盒进来时,他就是这副样子,倔强又孤寂,不知道是在和谁较劲。
      “吃些东西吧。”裴是镜在他旁边蹲下来,拿出几样点心。
      裴翌偏过头,看着他的动作,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以后行事注意些,别总是这么冲动。你阿翁也不是有意要重罚你,这是裴家的规矩,再跪四个时辰,到天亮就可以起了。”裴是镜看了看上面供奉的牌位,劝到,“吃点东西吧,你阿爷也看着,该心疼了。”
      裴翌还是纹丝不动,等到他已经起身了,才出声道:“二叔,我有时候觉得,你是这个家里唯一关心我的人,有时候又觉得,你才是裴家最冷漠的人。”
      正要回去的人身形顿了顿,良久,才重新蹲下,“我从来都不想干涉你的私事,但你最好别和姓萧的走得太近。”
      “不干涉我……”裴翌冷笑,“却管我和什么人往来?”
      “你不是小孩子了,裴家只做纯臣,每个人都一样,你今天不该帮他出风头。”他语气平淡。
      “可明明是你叫我去查杜念的,我们中了计,我若独善其身,与小人何异……”
      裴是镜笑笑,薄唇凤眼显得无情,“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也可以理解你的痛苦。可是阿翌,你姓裴。”
      他的手轻轻在裴翌肩上搭了下,“等你什么时候可以摆脱这个姓氏给你带来的学识,身份和地位,你才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裴是镜拍拍他,起身走了。
      “难道二叔就没有过私心吗?”
      裴是镜脚步一顿,终是没有再回答。
      裴家的宅子很大,花木众多,颜色鲜妍的却少,凛冬里的寒梅早就枯败了,胭脂色泽渗入旧壤。夜已深,游廊上挂着的灯笼把木阶映得发红。裴是镜面无表情地慢慢走过,回到正厅。
      桌上的饭菜早凉了,先前去祠堂送饭的小丫头们都苦着脸回来,说郎君不愿吃,这才轮到裴是镜出马。
      “怎么样?”裴箴问他。
      “饭菜还是没动,但我把点心也留下了。若是他后半夜实在饿得慌,自己会知道吃的,没人看着他,也不丢人。”
      裴箴捋须点头。
      裴是镜吩咐下人把桌上的晚膳拿去热一热,“阿爷也快些进膳吧。”
      “今日之事,也不知陛下究竟作何打算。”裴箴叹道,“圣意难测,又不能妄加揣度。这些日子,恐怕你我二人还得多废些心神。”
      “阿爷也不用太过担心了,我看圣人还挺欣赏那个萧家二郎的,阿翌援手未必是坏事。”
      裴箴依旧是忧心忡忡的样子,“阿翌还是太不懂事,往后你还得再多教教他,裴家效忠辅佐的,始终只有天子。其他人,就算是太子,也得张弛有度,须知君子之交淡如水。”
      裴是镜正要点头,听得苍老而严肃的声音补充道:“不光是提点他,这也是我想敲打你的……”
      他脖颈微僵,耳边的话像晚暮钟声,又沉又震,“……你已经老大不小了,我替你物色了几门亲事,得空你自己挑选一个可心的。我年事已高,今日太极殿上那种话我不愿再听见第二次。”
      他到底还是回了个“是”。
      裴是镜食不知味地陪父亲用过饭,又扶他去休息,才回了自己的卧房。
      在案前发呆许久,他才提笔蘸墨,在早已压好的信纸上写了个“叩”字。
      裴是镜皱眉看着,有些烦躁地将它涂了,反而撕下一截两指宽的纸条,潦草写到“新秀杜郎,能耐不小,仔细提防”。
      他将纸条随便一卷,放进一个小巧的竹筒中,别进腰间,起身披了件暗色的外衫。
      夜寒露重,裴宅大门前守夜的小厮才打了个哈欠,就立马被一阵寒风凉得打激灵,他眼尖地看到来人,赶忙往前迎了两步,问道:“二郎这是?”
      裴是镜笑了下,说出去办点事。
      “可是这么晚了,早都宵禁了……”
      “找朋友,有要事相商,而且就在坊里,无碍的。”
      以往也不是没有这样的特例,小厮无权也不会多问,为他牵马开门。
      裴是镜高挑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裴府前,不知过了多久,漆黑的夜空中飞过一只敏捷灵巧的信鸽。

      ******

      近日天气愈发暖和,倒是可以着薄薄的春衫了。萧家的车马用的是锦缎帷帐,打眼一看便知不是寻常人家。万珍阁的伙计有眼色,老远迎了上来,帮着仆人放下脚凳。萧三娘子一袭素色的衫裙,虽戴着幂篱,却显出清雅风姿,声音也温柔婉转,问他上哪处能选着上乘的宝石。
      伙计不敢多看,殷勤地把人带进来引了个路便又做活去了。
      万珍阁在京城开业也没几年,却已然成了达官贵人们挑选风物的好去处。这老板不知是何来头,不论是前朝珍物还是异邦奇货居然都能收来,更不要说名家的字画雕件等等。有人猜测这是哪位皇亲国戚为显摆家底而开,更有甚者谣传这些本就是从内宫营造流出来的物件,圣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萧问梨头一回来这地方,只隔着幂篱稍稍打量几眼,也不得不感慨这位老板的大手笔。
      “这里地方大,光是前院便有两层,要逛完估计得费些时间,”萧问梨道,“不如先给二哥选了礼物,咱们再慢慢看其他的。”
      身旁的侍女点头称是。
      却说萧闻棠挨了那顿杖罚后,已在家中躺了小半个月。伤虽在下半身,并未牵连筋骨,但几十棍子的威力也不算小,最初那几日连撑起身子喝个水都费劲。萧问梨看得心疼,也气他不洁身自好,竟学会流连秦楼楚馆了。他自己却不甚在意的样子,没过几天又神采奕奕,甚至因为这段时间都不用去崇文馆而多了几分安逸。
      萧问梨虽比他小了一岁,但有时觉得自己才像是年长的那个,没见过谁家小子已经十七八了还因为不用上学而高兴的。
      恰好闻棠的生辰将至,家里的下人都对他更加关怀,有求必应,那点伤对他而言早算不得什么了。
      萧问梨无奈地叹了口气,在那一水儿透得发亮的宝石间相看起来。
      说来也巧,她这些天正愁得不知送什么,恰好舅舅差人给闻棠带了柄精巧的匕首作生辰礼,样式做工都像是西域那边的,只是素了些,她便想着挑颗上等的宝石镶嵌上去。
      侍女在一旁逗趣道:“咱们家小郎君不知随了谁,竟比娘子还要爱美些,前些日子曳落赫身上的马具弄脏了,他换新的鞍子时,便要嵌几颗碧玺上去,连平日里用的胡禄,也要染色雕嵌……”
      萧问梨也笑了,她也不知兄长为何喜欢在这些武备上做文章,总之无伤大雅,众人也就随他去了。
      她伸出手轻轻捏了下侍女的鼻尖,“你一出来就编排主子的不是,小心我回去就告诉二哥,让他罚你。”
      侍女不甚在意,只乐呵道他才不会呢。
      摆放宝石的陈货架皆是实心木,略高于腰间,沉稳厚重。各色宝石按质地大小摆放在妆奁样式的木盒里,下面铺的是深色绒缎。
      闻棠那把匕首通体金黄,甚是耀眼夺目,萧问梨挑了许久,在一块透如碧潭的翡翠和一颗艳如锦鲤的玛瑙间犯了难。
      金色镶玉显华贵,雅俗共赏,但不如红色热烈,更符合闻棠那股跳脱劲儿。可她容易多心,总觉得在这种兵器上用血色不太吉利,有嗜杀之兆。
      萧问梨挑得入神,没看到侍女向她挤眉弄眼,被轻轻拉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疑惑地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去。
      青年站在不远处,月白色的圆领袍衬得他内敛温润,比起那日隔着雨幕,少了些淡漠。萧问梨想起来,他似乎是姓杜,在崇文馆任职。
      他身边不见那位飒爽利落的侍女,只身一人。应当也看到萧问梨了,他脚步一顿,须臾之间似乎有过犹豫,但还是上前来见了个礼。
      “杜学官。”萧问梨微微俯身回礼,“那日之事还未道谢,三娘失礼。”
      “怎会,”他开口,语气温和得有些过分,“只是一把伞而已。三娘子在挑选珍石?”
      萧问梨点头,忽然心念一动,道:“阁中上品颇多,让人挑花了眼,一时竟不知如何抉择。我是闺中女子,见识远不如学官,不知您可否赏脸,替三娘掌掌眼?”
      “何必如此客气,这是杜某之幸。”
      二哥是男子,难保喜好会和自己有所差异,萧问梨想,这杜学官也是男子,说不定另具青眼。总之问问也无妨,能作个参考。
      “敢问三娘子,这宝石是作何用处?”杜念一个个扫过眼前珍货,目光认真而沉静。
      “作镶嵌之用。”
      “首饰?”
      萧问梨摇摇头,“是一柄短匕。”
      杜念抬首,眼底掠过一丝诧异,萧问梨不解地看向他,双目虽在轻纱后,却难掩其眼波动人。
      杜念的眼神从她眉间的朱砂收回,嘴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下。他想,如果这个人是阿妙的话,在匕首上而非钗环上镶宝石,倒也没有什么可意外的。
      萧问梨更是莫名其妙。
      “怎么了?”
      杜念未答,只偏了下头,示意她,“这颗如何?”
      萧问梨看去,却正是自己先前挑中的那枚玛瑙,不禁讶然,问道,“却是为何选中它呢?”
      他笑笑,接着居然又指了指那块纯净澄澈的翡翠,“原本这颗也不错,皆色纯质清,大小适中,只是这翡翠不如玛瑙硬,若是嵌于兵器,还是坚实耐用些好。”
      “正是如此!我怎么没想到。”萧问梨抚掌开心道,“多谢你。”
      “举手之劳。”
      她高兴地遣人包了这颗玛瑙,又转过来问他:“杜学官是来看什么的,可需要我帮忙?”
      “闲来无事,想选些山水游记或是风物志,来打发时间。”他笑道。
      “这样一来,我倒帮不上忙了。”萧问梨语气略带歉疚。
      杜念正要宽慰,却听她补充:“这类书我读得少,恐怕要叫你见笑,实在不敢班门弄斧。况且三娘从未出过京,对各地的山水风物也不甚了解,可能还要向杜学官讨教呢……”
      等了半晌,未见杜念反应,她只好接着道:“我们等会儿还要去瞧些女孩儿家喜欢的小玩意,若是杜学官还有私务,不如就此别过?”
      她措辞一番,便是委婉地表达了去意,说完之后杜念却无甚反应,似在怔愣。
      她心底隐隐纳罕,“杜学官?”
      那人猛然抬首,脸色有些发白,道:“好……”
      她心里更加狐疑,犹豫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去,没走出几步,杜念追了上来。
      他拦住她,声音有些发涩,语气也不像之前那么泰然自若,“你方才说,你从未离开过京城?”
      “确实。”
      “真的从来没有?小时候呢?没有记错吗?”
      他突然提高声音,旁边的侍女立马不乐意地向前一挡,“你怎么回事啊,我家娘子好说话,又念在你送过伞的面子上才与你多聊几句,你怎的得寸进尺起来?”
      杜念也愣了下,正要道歉,却听萧问梨答他:“从未。”
      从未离开,也从未记错。
      “好了,咱们走吧。”她的声音明显冷了下来,拉过侍女。
      这杜学官看上去也是个谦逊端方,守法知礼的人,为何突然如此失态,自己有说错过什么话吗,她心中不明,也不想再跟他纠缠,闲逛的心思都没了,干脆直接去付了账,转身出门。
      她一只脚已经踏上了木凳,听见侍女在身后娇声开口:“你怎么还跟着啊?意欲何为?我们可要不客气了!”
      杜念却是极为恭敬地行了个礼,低下头道:“实在唐突,但在下心中有一疑问,若是得不到解答,恐抱憾终生。请萧三娘子恕罪,问完这一个问题,要我怎么赔罪也认了。”
      萧问梨微微拧眉,回身看着这个年轻人端正的手和微俯的姿态,最终还是道:“问吧。”
      “娘子的小字,可是阿妙二字?”
      杜念抬起头,想要去寻她幂篱后的那双眼和那颗朱砂,却像隔了层雾,怎么也看不清了。
      “你这人怎么随意打探娘子小……”侍女柳眉倒竖,正要指责他流氓行径。又忽地反应过来,觉得哪里不对。
      萧问梨神色更为复杂。
      “你……”
      她不知怎么就想起那日闻棠问她旧识相认的话来。她看着眼前这个俊秀又清冷的青年,纠结许久,一扭身,直接钻进了马车。
      杜念便知她恐怕是不愿回答了。
      那丫鬟也凝重地看了他一眼,跟了进去。
      不料,车夫正欲挥鞭的瞬间,厢侧小窗的锦帘被人掀起。
      “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讲,也别说是我告诉你的。阿妙……是我二哥的小名。”

      ******

      往常萧闻棠的生辰都在谢府度过,今年因为身上的伤不宜挪动,只能呆在家里。
      偏偏萧穆被他气了个半死,一连几日都对他不闻不问,下人们也不敢瞎张罗。
      萧问梨找到他时他正趴在院中的竹椅上,他的身量抽了条,那椅子早装不下了,半条腿都搭在外面,下人们怕他不舒服,搬来方凳垫上软垫给他支着。
      现下不是海棠的花季,院里那几棵垂藤海棠?只透出鲜嫩的绿。
      下人们将要行礼,被萧问梨挥手制止了。闻棠趴在那儿一动不动,胳膊塞在脸下面,后脑勺上还盖了本敞开的书。
      她一看便知这是闻棠要做样子的,若是有人通报“府君来了”,估计他能马上撑起身子把书取下来放在眼前。
      她故意放轻了脚步,从石案上的果盘里揪了根梨梗下来,走到闻棠身旁轻轻搔他的后脖颈。
      日暖风煦,萧闻棠起得又早,一不留神就打起了盹,突然脖子一阵阵痒。明明还没入夏,怎么会有这么多蚊虫。他正好奇,烦躁地回头,对上笑意盈盈的萧问梨。
      “原来是你啊。”萧闻棠恹恹地,慢悠悠取下书,扣到一旁。
      “你这是什么态度啊,”萧问梨撇了撇嘴道,“我可是来给你送寿礼的。”
      说着便把手里的小锦盒递给他。
      闻棠只接过来看了一眼,扯了扯嘴角,“谢谢啊。”
      “你不喜欢吗?可以镶在匕首上的。”见他兴致不高,萧问梨解释道。
      萧闻棠又把盒子举起来,对着日光照了照,夸张道:“好漂亮啊,我好喜欢,谢谢小梨三娘子。”
      “好啦,”萧问梨知道他在烦些什么,只开解道,“阿爷不是真的不在乎你,我可是经常听到他在饭桌上问大哥你的伤怎么样了。”
      “十三天了,”闻棠撇撇嘴,“他不认我这个逆子都快半个月了。”
      其实单论他去逛花楼,远不至于到这个程度,坏就坏在他不小心让萧家牵连进了一桩大事,还是以自己被“龙阳之好”的方式。
      这都城里随便养个娈童小倌的,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也不会有人拿到明面上说,更遑论是在紫金大殿上。幸亏圣人没有说什么,否则放在整个长安的公子哥里,他萧闻棠都是相当独一份的。
      那案子直到现在都没有水落石出,何郎自称招无可招,命已经去了大半,还剩口气吊着。张喧喧死无对证,云居每日人来人往,好像暴毙一个妓子也无关紧要。
      听萧寻枫说,杜雍光降了阶位,被圣人敲打了几句,除此之外一切照旧。
      倒是闻棠,不仅挨了打,还天天被父兄警告:以后要谨言慎行,别瞎掺和这些事。
      仔细想来,闻棠似乎也明白了一些,他们向来跟杜侍郎不和,杜念又是他的义子,恐怕那天,自己和裴翌便是傻傻地被人摆了一道。
      至于杜念……
      他真的是宁溪吗,他还记得自己吗?如果他是,这样绝情的设计,是不是代表着那些在自己看来弥足珍贵的情谊对他来说早就不值一提。
      闻棠想起那个孤高却柔情的少年。
      他们的影子渐渐重合在一起,半是温柔,半是冷漠。
      他正想得出神,萧寻枫的身影进了垂花门往这边来,还未走近便扔了个东西过来,道:“喏,给你的。”
      闻棠连忙伸手接住。
      “去换身衣裳。阿翁要来看你,把府里的厨子也遣了来,现下正在准备你爱吃的菜。”对方道。
      “那我今天可以过生辰了?”萧闻棠撑起身子问。
      “不然呢,”萧寻枫在他后腰上拍了一下,见他龇牙咧嘴地装作扯到伤处,笑着说,“哪一年落了你的,少个生辰礼都得被你念得耳朵起茧子。”
      萧闻棠终于真心实意地换上笑脸,直接跳下椅子,被下人扶着一瘸一拐地回屋整理去了。
      余下的兄妹俩对视一眼,都无奈地摇了摇头。

      ******

      萧家富贵逼人,萧闻棠每年生辰更是排场不小,饶是杜念这个毫不相干的人,这些天也能从弘文馆的学子口中得知一二。
      自从游春宴风波以来,杜府一直门庭凋零。
      那日已经很晚了,萧家派来的小厮才叩门。
      杜念站在门前,从始至终未发一言。
      来退礼的人说,传小郎君的话,我与杜公没什么交情,也承不起这份礼,之前有得罪杜公的,也已经受罚认错,从此以后便是朝天大路,各走各的。

      注:①垂藤海棠:没有这个品种的海棠花,这是我编的,不要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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