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写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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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之后，我的世界是变了。路边的树是不怎么引起我的注意的，而我现在看见了，昨夜的雷雨之后，树的断肢耷拉着。修理厂里的车，悬在空中，两个后轮的位置空落落的。
我坐着轮椅，路过世间的一切一切。
玲子找不到我应该好久了吧，那怎么样呢？以我这个样子出现在她面前吗？
我看着床上的义肢，残缺的痛苦延伸到梦里，我被过去一再追逐，没有腿的我，慢慢亲近死亡。
“玲子，你女朋友吗？”安雅坐在窗边，看着楼下。
“嗯。”我抚摸着手腕上的红绳，玲子为我系上之后我没在摘下来过。
“她怎么不来看你？”安雅扭过头问。
“emmm，大概是忙吧。”
“你骗人。”安雅盯着我的眼睛。
沉默了一会
“我这个样子，不太想让她看到，如你所见，我大概是个废人了。”说完我深深叹了口气。紧接着是安雅的沉默了。
“那你的爸爸妈妈呢？也没看见过他们来过。”
“我妈走得早，心脏病。爸爸挺好的，身体也硬朗，在老家也有工作，他自己一个人我倒是不担心的，他来看到我，又舍不免要心痛了，不想让他担心。”
“我大概个废人了吧安雅。或许，我从这高楼上摔下去，对这人间是否更仁慈些。”我看着楼下，看见一片炼狱。
“你会拉琴吧，这把小提琴常常都在这放着，你会吧。”安雅把柜子里的小提琴递给我。
“对不起安雅，对不起，现在我拉不了了……”
“拿着！拉一曲，就算是为了我。”她不容我逃脱，我紧靠着椅背，固定好身体，接过了小提琴。
深呼一口气，我将我的过去，我的喜怒哀乐，生活的一丝一缕，揉进了这首曲子。幼年丧母，继母从未将我作为人对待，我的愤怒，我的痛苦，化为一个个重音。像是被捕猎的公象，在身形倒下之前的悲怆的的高鸣。我的额头布满了汗珠，于是我放轻了力度，生活也来到了安宁的时刻，继母的离开，进入大学的轻松……乐曲越发轻快了，因为……
玲子，出现了。
从初识的羞涩，到热恋的缠绵，再到稳定期的安宁幸福，琴音婉转回旋，像冰场上的双人舞，像诗篇里纷飞的蝴蝶，像爱河里彳亍的鸳鸯。
我想我的脸上此刻应是出现了久违的笑容。
忽而琴音戛然而止，紧随起来的是沉重，缓慢，压抑。每一个音符艰难地连接在一起，组成一曲悲歌，是可望不可及的遗憾，是夕阳落幕的落寞，是如鲠在喉的心痛。在一点点弱去的琴音中，我结束了我的表达。
安雅已经两行清泪，跪在我的轮椅边抱住了我。“泷哥！我要失去奶奶了，只剩我和弟弟了，我再没有人可以依靠了，可是我要怎么办，我的弟弟，我好希望奶奶能再陪陪我啊……”渐渐的，变成了嚎啕大哭。
而我情绪也还未从刚刚回味人生中的迷茫中回复，只是呆滞地重复着什么安慰的话语。等我反应过来，安雅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把琴和琴弓扔到床上，努力地拍打着安雅。
“安雅！安雅！安雅！怎么回事！护士护士护士！快来人啊，这里有人晕倒了！”
看着怀里的安雅，我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憎恨这个残缺的自己，要是，我仍有着健全的身体，要是我能够正常行走，我马上就能抱着她冲出去了。
我伸手试了试，还仍有呼吸，就在此刻门终于被打开，房间里那张空床立马被用来将她推了出去。
太快了，一切都太快了，从琴音起落，到人去房空就这么一会儿。我像是大梦初醒般，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床上的小提琴却提醒着我，都是真的，一切的一切，都是真的。
顺着提琴看过去，映入我眼帘的，是那双义肢，那双假的腿，那双并不能补全我身体的零件。
“确定吗？如果确定我们可以尽快安排手术。不不不，我这肯定不是普通的义肢，医生说，可以将你腰部两侧的神经移植到你的大腿上，连接义肢，这样你可以稍微地控制你的膝盖和脚踝，这项技术在国外已经使用很久了。成功率？技术革新之后是，九十六，你放心好了。对，还是需要一段时间来适应，保守三个月吧，或许更长，但是站起来的话，可能一个星期就够了，行行行，你要是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就给我打电话。”
我挂断电话，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失去了双腿，多么短小，多么可笑。
我想，这种日子是不是应该要结束了，我好像，沉沦得够久了。
“真的！？你真的准备装义肢了！？太太太太太太酷了吧！这明明很赛博朋克好吗！？你不要一副嫌弃的样子行不行啊！？”安雅看样子是没事，没几天之后又在我这活蹦乱跳的了。
“你以为拍电影啊还赛博朋克，能下地走路就已经万幸啦。你还指望我上天入地爬墙遁地啊。”我不耐烦地坐着轮椅去接了杯水。
“最近你来的很勤啊，年轻人身体就是好啊，恢复这么快。不用去你奶奶那边吗？”我抬起水来喝了一口。
“奶奶，走了……”
“这样啊……节哀，安雅。如果，我是说如果，以后你有什么需要的地方，你来找泷哥吧，虽然我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但是如果你想倾诉衷肠的话，我觉得我应该还算值得信赖，”
“没事儿，泷哥，岚先生帮着我呢，我还有你，没事的。”安雅笑了笑。我却没办法不心痛。
“推我去后山逛逛吧，等我腿长出来了，恐怕就没这个机会了。”
“所以那天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晕倒了。医生怎么说的？”
“哎呀，没事儿，就说是有点低血糖。”“扯，你现在还穿着病号服呢，从实招来。”
“没有，那是老胃病了，说是让我住院观察几天，其实没事儿，我自己身体我清楚。”
“那你最好是真的没什么事。”
后山今天好像不太冷清，远远的我就看到山上好像有人。近了才看到原来是一个西装革履的成年人，和一个小孩在山上玩。
“是我弟弟！还有岚先生！”安雅加快了步伐，把我推到两个人面前。
“安雅，你怎么来了。”徐岚朝安雅打了个招呼。
“姐姐！”旁边的小男孩也跳到了安雅的怀里。
“真是温馨啊，不是吗？”我问徐岚。
“怎么，羡慕了？想快快安上新腿和家人团聚了？”徐岚阴阳怪气到。
“你别以为我真不知道你在后面干的什么坏事，等我安好腿，会有机会报复你的。”我眼神里透露出凶光。
“如果你看上去很可怕，那你最好是真的很可怕。祝你好运。”徐岚双手插兜，慢悠悠的走了。
“弟弟叫什么名字啊？”我乘着轮椅到小朋友面前。
“我叫安乐。”小男孩蹲在地上观察着蚂蚁之类的小虫。“要听姐姐的话哦。改天哥哥带你玩去。”我逮着他的脸揉了揉。
“那你一会儿带他回病房咯，我先回去了，商量商量腿的事。”我驾驶着轮椅逃离了现场。
“好。”安雅蹲在弟弟旁边。
很快就来到术前检查这天，我躺进核磁共振仪，又被吐出来，扔到床上等待结果。
“为什么还需要术前检查？不是直接给你装上就行了吗？”安雅往嘴里扔了一块橘子。
“听说是因为我的双腿太久没有活动，血液受阻，而我的心脏好像有点什么毛病，估计遗传的我老妈，说是直接移植可能会有危险，说什么心脏负荷什么的。”我从她手里抢过一块橘子。
安雅靠在门上若有所思。
“方泷先生。”一个护士推开门。
“走吧我们去医生那说。”说着就推着我出来了。
“检查结果出来了，虽然您的心脏不像我们想的那样乐观，但是也不是最糟糕的情况。我们得出的结论是这个手术能做，但是风险比之前要高一些。”医生为我展示着一些图像。
“几成把握？”我没有看，直接问了。
医生推了推眼镜“据我们的推算，成功率在69%到78%之间。如果您不愿意承担这个风险的话，可以等到一个适配的心脏，为您移植之后可以说这个手术就毫无压力了。”
“那需要等多久？”我抬头看着医生。
“无从而知，先生，心脏这种东西，活性极弱极其难保存，可遇不可求。”医生只是看着我，淡淡地说。
“所以先生，你现在可以做决定吗？”
“如果手术失败了，会怎么样。会死吗？”我的心情有些难以描述，有些难过却又有些亢奋。
“按理说，是的。但是如果手术失败的时候能有一个适配您的心脏，那么仍然可以完成。”他们的语气像极了那些年给我推销楼盘的销售。
“我做。什么时候可以开始。”
他们眼里充满了不可思议，或许对于徐岚来说，像这样自己选择然后死在手术台上是最好的选择了。
“明天就可以开始，从现在开始记住禁吃喝，所有粪便尿液样本都需要储存，会有护士去找你拿。”医生们渐渐走开，好像是开始做准备了。
次日，我在房间内，等待着手术。房间里空无一人，我沿着窗外看下去，如此高的高度，每每看去都让我有些心悸，不过这次我坠下去，到底是掉落到人间呢，还是其他的什么地方。
“紧张？”安雅的声音突然响起。
“说一点没有那确实不太可能，毕竟还是有可能，成为我人生的终点。”我只是继续看着，没有抬头。
忽然，一阵温暖包围了我。
安雅从轮椅后面俯身抱住了我，脸埋在我的肩膀上，耳边传来轻轻的呼吸声。
“你会没事的，我说的，有事我担着，嘻嘻。”她抬起头，我回头看去，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对了，泷哥，你喜欢写信吗？”
“写信？为什么，现在还会有人写信交流吗？”
“只有很久不见，很久不联系，在煎熬过一个个寂寞的夜晚之后，你对另一个人的思念才会到达一个强烈的程度，离得非常远的两个人，如果可以即时交流，那么距离感就会削弱很多。而信件，它是实实在在走过了两个人之间的山山水水，实实在在的成为了一条线，将两个人联系起来的东西啊。”安雅转到我面前。
我双眼失神，脑海里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脸庞，已经好久了吗？我都有点记不清了，她的五官，她的笑容，她的声音，我不能在任由自己忘记了。
“所以泷哥，给我写信吧，呐这是我的地址。等一切都结束之后，如果写信也无法化解那样的思念的话，就见一面吧，真正的打破两个人在空间上的距离，见一面。”安雅笑起来，两只眼睛便眯起来。
我接过她给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我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纸条，点了点头。然后，门开了。
“方泷先生，准备好了吗……”很快我便沉睡而去。
玲子，是玲子吗？她的面庞有些模糊，但是给人一种熟悉的感觉，一种安全感，一种让我放松警惕，让我觉得可以放心休息的感觉。她在笑吧，我被拉着，不停往前走，很快很快来到山顶，看着这个世界，一切一切都这么美妙。而她突然消失了，像是烟雾般散去，只留我一个人孤独地站在这山顶。忽而间，我的双腿也突然消失不见，向下摔去。我奋力拉着悬崖边的枯草，我多么努力啊，双手都渗出了鲜血。我低头，我下方就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但是我却偏偏没有脚。“救命啊！”我大喊。回应我的只有大山之间的回音，它们也在喊“救命啊！”我感觉我的双手越来越滑，我要抓不住了，我要掉下去了，谁来救救我，我注定要在今天死去吗？好，行，都可以，那就这样，我好累啊，让我死了也好了。想着想着，我慢慢放松了双手。就在我放手的那瞬间，一双手拉住了我，紧紧拉住，像死了也不愿意放开。我被慢慢拉到悬崖之上，而救我那个人却重心不稳，坠入了那无底深渊。她的嘴唇动了动，她再说什么？我尽力想要听清，但是风声太大，我看见她的嘴唇在动，我却什么都听不到。可我好像是听见了，她到底说了什么。慢慢地她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大声问，山间都充斥着我的声音，“你到底是谁！”
阳光刺痛着我的双眼，我渐渐地睁开了双眼。
“你醒了？”一个男人站在我的床边，是徐岚。
“我还活着？还是说，你也死了。”我笑了笑。
“你更希望是哪种？”他转过来，慢慢走向我。“手术很成功，还给你的心脏稍微动了动，可以说，还延长了你的寿命。”他点上一支烟。
我掀开被子，看到我的双腿，这个义肢做的很逼真，让我差点都忘了，我曾经失去过它。我想努努力试着操控它，但是还是失败了，原来只是镶嵌在我身体上的陌生零件罢了。
“你还需要很久才能适应它，所以安心呆在这里吧，这里的医生会帮助你的，用不了多久你就能重新下地了，不过想要正常的行走奔跑，大概还需要很久。我还有事，先走了。有什么问题，找医生护士，或者拿那个手机打电话，里面只有我一个联系人。”说罢，他便转身要走了。
我看着自己的那双腿，陷入了沉思。
往后的日子，安雅再没有来，听徐岚说，她和弟弟已经回家了，她奶奶的后事也在徐岚的帮助下安排妥善了。
没过多久，我便收到了第一封信，里面讲述了她回到家里，重新把家里布置好了，在徐岚的资助下，弟弟得以继续上学，而她也在准备成人本科，在家里努力学习，其他的零零碎碎的语言，无一不透露着现在生活的幸福。
我叫人拿了纸笔，也回了一封信，说我的手术已经成功了，离下地走路也不远了然后便是一些问候，想念之类的话了。
这安静的病房，确实让人感到有一些空落落的。在我对玲子的思念之下，在专业医生的协助之下，我适应得很快，才两个月我已经可以勉强行走了。
我露出一丝苦笑，有一种重获新生像个小孩一样蹒跚学步的感觉。我看向山的那头，黎明的第一道曙光从山的那边霸道地照射出来，沐浴着芸芸众生。
我拿起随身带的水喝了一口，爬上后山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徐岚说的没错，我的心脏确实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以前在剧烈运动过后，虽然身体不是很累，但是心跳却异常猛烈。而现在我爬上山已经是大汗淋漓，但是我的心跳却沉稳而有力。
慢慢爬，慢慢变成快走，慢慢跑起来，医院后山清晨每天都有我的影子。
医生一开始还觉得我这样进度太快了，但是到后来，慢慢地看我越来越轻松，也变成了鼓励。就这样，在失去行走能力的三年多之后，我重新成为了一个近似健全的人类，站在医院门口，昂首阔步地离开了这个束缚我太久太久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写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