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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马赛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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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水为我打了马赛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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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可能是回忆太尖锐扎得傅之扬难受,因此她第二次跳下来动作有些迟疑。
她甚至不敢看我,选择直接绕到背后,用拖拽救援的方式反勒我的双肩,直接将我往水面上带。
她不给我情景再现的机会。
但比起傅之扬不给我机会,我更讶异的是——她没有崩溃。
暴露治疗的残忍之处是要患者直面受伤的记忆,所以大医院不爱用这套治疗体系。
他们怕患者受不了折磨从而导致放弃治疗,回头还得赏你一个医诉,咨询师避而不及,她们宁愿陪你温水煮青蛙。
时间是个量词。
它大多数是用来计量你与绝望之间的距离,迈多远的步子,只要一个回头,都会毫不费力将你抓回。
深不见底的痛觉经过时间左右衡量后,附体而生,经久不衰。
爱她多久了?结婚多久了?死了多久了?
当人伸出手指头想要数数的时候,疼痛就已经蔓延开来,就如同丰满的石榴,被人笑着轻捏,便可糊得满手红汁。而暴露治疗就是这剂猛药,扒开烂脓,剔骨割腐,强迫弯腰去俯瞰,再次身临痛觉带来的细微末节,去证实糟糕的不过只是情绪而已,掩埋掉就不复存在了。
我又只能用「。」来表示。
我时常觉得心理学很荒谬。
心理情绪有的时候和文学书写共用一个道理:构思和阐述都带着目的,旁观者视角里的好与坏,与她本质毫不相干,她的主体历史已经完成,独立存在我的面前的人,她文本的意义不是由我完成的,我只是用眼睛来推测。但傅之扬总不显山不露水的绕我而行,不为所动的掠过,这让我有些着急。
她把悲伤压制在水面下,狠狠的埋藏,比痛苦更难苛刻的是———浪漫还没在她身上断奶。
那种可以塞满大脑的无聊,麻痹着未曾拉开窗帘,那片大海都是黄昏,她追求荒谬带来的颤悚,仿佛把从前习惯的生活过的不熟知、模糊,她便可百年康健。
「忧郁」是被浪漫诗化了的精神疾病。和傅之扬的深情一样,表演那么久始终找不到观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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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我憋的胸口难受,但我知道自己一旦主动上岸,傅之扬会从情景中剥离,人自救时建立起的屏障会把我排除在外。
她很聪明,她会察觉到是我故意想拉她入水。
于是,我尝试性给她打了「快走」这个手势。
我在水里模拟这个手势,想象她曾经是如何打给傅之扬看的,她有多急迫,多罔顾生死。
那个相框外层积了厚厚一层灰,她在镜头里,在那张相纸里,被载入相框之间,透过玻璃对我展露的笑容是那么明亮。
那相框依靠的书柜里在正中间摆放了一本《海浪》,傅之扬曾拿出来又放回去。
我想象她们依偎在沙发里,傅之扬缠着她软下的身子轻声朗读,而她会摸向傅之扬的脸,眯眼躲避光照映出来的光晕感。
又或许是周二的傍晚,她们在越南已疲惫奔走了几夜,于是在开往河内闹哄的卧铺里安静平躺。她在颠簸中对傅之扬倾诉,说自己暗恋过的女生,讲走过的城市,以及自己最爱的饮食习惯。在傅之扬快要昏睡之际,她掏出拍立得对着傅之扬来了张自拍。
相纸里,她在发臭卧铺车厢里,亲吻了傅之扬的唇角。
那张照片夹在伍尔夫的痴狂诗语之中,我翻看时不小心、意外地泄漏了那场记忆。
伍尔夫在那页里写了什么变得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她好像没打招呼就和傅之扬说了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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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失败了。
可能是我模仿她还不够像,又或许是傅之扬和我情感联结没有那么深,在水里慌里慌张的我比傅之扬更像个傻缺。
傅之扬只是低头看了潜水电脑,随后揪住我的潜水服带着我往上升。
冒出头来时,我又像条狗大口喘息。
而傅之扬默默一个人爬上了岸,躺在池边。
她大字型的躺着,胸口随着呼吸不断起伏,用警告的语气说:“方棠,别给我搞这套。”
我受不了那身体下面那团乌黑的池水,那不是深潜池,那是我心底的地狱。我极速往岸边游去,趔趄着顺着梯子走上去,我走到傅之扬身边盯着她沉思。
我只能哄哄她,“我感觉自己对恐惧症有了些许好转。”
傅之扬不想看我,她两手搭在腹部上,闭起眼。
无响应的病患,会制造最棘手的陷阱。
她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静悄悄的磨平了一切,明明她刚刚惊恐快要发作,明明她身体里有座活火山,喷发出的岩浆让她有切身之痛,明明她有好多可以逃避的渠道,但她总风平浪静的如和万物并不相交。
一块硬铁真的会碰得人头痛。
“不是说饿了吗?去吃饭。”
傅之扬不为所动,她轻轻开口,“我今晚就搬回宿舍。”
….
和她对视的我有了几秒的空白,思维在网脉中找不到认知,我又一次的失语。
随后我能感受到情绪在缓慢的流淌。
我出现了惶恐。
我甚至清晰可辨自它从何而来——沙发旁边那盏阅读灯即将失去傅之扬的垂爱。
我要失去傅之扬了。
“那我送你回去。”我用正常的语气说着,尽管我内心的孤独尽显,但我仍旧保持一份自然,归还她的自然。
傅之扬指着训练大厅的出口,“你先走吧,我晚上自己过去拿。”
我听从她的旨意,转身往训练大厅出口走去。
深潜训练厅地板都是防滑垫,赤脚走在上面扎得脚心痛痒,头发上的水随着我晃动不停掉落。
我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入水声。
不敢回头看。
此刻他者性诱发了我的孤独感。
强烈冒头,但又抓不到的根源的似是而非。一个单独的意识的泡沫,在碰到其他个体时便恼怒地破损了。
尤其是靠的太近,碎的会又快又奚落。
我安安静静地背着她走,路过氧气罐,把傅之扬刚刚扔在地上的毛巾捡起来,它看起来已经湿透了。
我趁着蹲下捡它的时候,不经意地侧身去看,傅之扬跳进了水里,水池里只留下波浪形状的线条。于是我便大胆的回身,地下太滑差点让我摔倒。
我走了两步又站定,有的时候看透那层马赛克只需简单的一瞬。扶着墙的我突然笑出了声音,我真切地感到欢欣,同步又发出了鄙夷:精神没点错乱真的干不好咨询师这个行当,看来我退伍的选择确实是个错误,但很高兴我荒芜、粗糙的心,开始生出了华丽又复杂的反应。
我的读心术终于读懂了思乡之情。
她思念那个普吉岛。
而我开始思念那个有她的海洋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