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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长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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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说,她是长公主。全天下的女人这辈子最想成为的三个女人,一个是她,一个是她的母后,还有一个是未来的太子妃。
她的父皇封她为长宁公主,取长治太平、天下安宁之意。
彼时,大燕迁都临安,居安一隅。
她的父皇酷爱花鸟鱼虫、书画诗词,对朝政一事不甚上心。他在一干佞臣欺上瞒下的语术中,日夜做着盛世太平的美梦。
她的母后自她幼年起便教导她,女子要温淑恭顺,仪态合度,知三从,识四德。
她问母后,即便她是大燕王朝最尊贵的女子之一,也要如此吗?
皇后抚着她的头,良久,方道:“长宁,为男儿而活,便是全天下女子的命。贵为金枝,贱如草芥,都逃不过命。”
逃不过,是不愿还是不能。
临安四季分明。
她及笄那年,太子和镇国将军家的嫡小姐完婚,好事成双。
镇国将军兵权在握,又刚刚收复青州,皇上特意下旨赐婚以示恩宠。其中有她母后的手笔。中宫失宠,太子平庸,借太子妃娘家的势力,方可巩固太子之位。
真荒唐,无德无能者久居高位,依靠牺牲一位女子的一生来巩固地位。何况父皇是主和派,此举看似宠信东宫,实则是厌弃太子了。手握重权的将军府和皇位继承人,只要有心,便可大做文章。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婚宴上一派歌舞升平,她坐在席间,血骨冰凉。
长宁第一次见到林芷是在公主府。
姑嫂相见,免不得寒暄一番。
“往日常听旁人道,长公主殿下蕙质兰心,才貌双全,今日得见,果不其然。”
林芷说这话时面不改色,恍若这套说辞,不是临出门前嬷嬷所教。
长宁哑然失笑。九岁那年,她在太后的寿宴上即兴作诗一首,坊间盛传长公主才女之名,却少人知晓,她的父皇在宴席散后,斥责她的母后没有教养好长公主,身为女子,岂可在众人面前大出风头。
萤火怎可与日月争辉,女子怎可比男儿聪敏。
长宁被禁足三月,抄遍《女诫》,此后明珠蒙尘,无人问津。
她执起林芷的手,剖心以待:“皇嫂,嫁入皇家,委屈你了。”
林芷怔愣一瞬,泫然欲泣,再演不住太子妃端庄自持的架子。
她是将门之后,所愿不过是亲赴沙场,收复失地,保家卫国,只因生为女子,便要被折断铮铮铁骨,嫁为皇家妇,囚在一室之间。没有人在意她的想法,没有人愿意给她机会。
她的命,是生儿养女,以夫为天,蹉跎一生。
长宁轻叹,久久无言。
许是,相怜相惜恰识卿。长公主与太子妃私交甚密,走动频仍。
庭院之内,林芷脱下红装换武装,舞得一手长缨,威风凛凛,眼角眉梢里都是恣情与欢畅。
长宁在一旁,有时静静看她,藏不住唇边的笑,有时为她画像,一笔一墨融入钦慕与赞赏。
世俗,礼教,伦理,道德。她与她,每一日的喜乐都是偷来的。
“长宁,多笑笑,你一笑,我心下欢喜。”
“长宁,太子府侧室有孕,我爹写信来,逼我讨太子欢心,早日怀上皇嗣。”
“长宁,你做的糕点,让我带一份回去可好?”
“长宁……”
长宁公主要下嫁丞相之子,六月成婚。长宁的命,是嫁入官宦之家,维系君臣情谊。
“谢陛下隆恩。”长宁跪在地上,双手接旨。林芷同样跪在她后边,身体微微颤抖,是不忿,是怨恨。
“太子妃已为人妇,理应在太子府好好打理府中事务。姑嫂情深,虽为民间佳话,到底有失体统,还望太子妃谨记自己的身份,切莫令皇室蒙羞。”宫中派来的人如是说。
好一个隆恩,好一个蒙羞。林芷被软禁在太子府中数日,两人再见是在长宁的婚宴上。
“一拜天地——”
异族的铁骑踏碎山河。
“二拜高堂——”
天狼的弯刀直指临安。
“夫妻对拜——”
千军万马,兵临城下。
燕朝早该亡了。
皇上昏庸无道,奸佞把持朝政,忠良早赴阴司,连年大旱、水患,百姓流离失所,天灾人祸,怎么也躲不过。
她的父皇文采斐然,习得一手好字,名满天下,敌国君主指名要他亲笔写下降书,由战无不胜的大将军亲手奉上。
燕朝的尊严,家国的尊严,消失殆尽。
国门将开,城墙上升起白色降旗。长宁站上最高处,竟没有得到一人阻拦。
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惊呼出声:“那不是长公主殿下吗?”
“一个女人,跑来这种地方干什么?真是晦气。”
“要我说,国亡了,肯定与女子失德有关,燕朝那么多英勇男儿,都被女人坏了气运。”
……
长宁一身白色盛装,她睥睨着城下的将士,一字一句道:“本宫是大燕的长宁公主,生于燕,长于燕,全赖百姓敬爱,军士庇护,得以苟全于今世。今日,本宫有几句话,要说给天下人听。五代的花蕊夫人曾作诗曰: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在场之人,无一是我大燕男儿。”
“女子守节,失贞便要自尽,以保全夫家与父亲的颜面,那尔等,损一国之尊,毁一国之威,为何能够心安理得地偷生?尔等守不住家国,护不住妻儿,竟还要将亡国之祸推脱到女子身上,真是可鄙可笑。”
城门开了,林芷身披铁甲,策马而出。她举起手中的长缨枪,直指敌军首领,厉声喝道:“与其受辱,毋宁战死——”
站在她身后的人齐声:“与其受辱,毋宁战死——”
她们是她这几日在临安召集的娘子军。有的是市坊小妹,有的是豪门贵女,有的是待嫁小姐,有的是孕中少妇。人不多,寥寥五十余人而已。她们手中没有长剑铁盾,只有寻常的棍棒锅瓢。
城外是刀光剑影,血溅三尺,城上是掷地铿锵,字句珠玑。
“凭什么!身为女子,这一生的悲喜都不由自己做主。凭什么!太平盛世,我们便要相夫教子,乱世之中,我们便要任人凌辱。凭什么!我们是货物,是战利品,唯独不被当人看待。凭什么!巾帼便要让须眉,女子就要不如男。”
“凭什么!”
她说的话太直白太难听,那些男儿们面红耳赤,又气又躁。一位早通了外敌的将军喝道:“长公主殿下牝鸡司晨,欲乱朝纲,放箭!”
不能再让她说下去了,一个女子,贵为公主又如何,还不是男人的附庸,有什么资格对他们声声诘问。
长宁一边冷笑一边流泪道:“国破家亡!何来朝纲!”
咻——
万箭齐发。
林芷猛然回头,只见一只白鸟,从城头坠落,敌军的剑,瞬间洞穿她的心口。
“我们是女子,与其受辱,毋宁战死。”
燕朝的哀歌,数日不绝。
亡国前夕,林芷曾问过长宁:“若有来世,长宁可还愿生为女子。”
长宁答:“愿的,自是愿的。”
“长宁公主,下嫁太傅宗显。厉太子妃惑之。不忠不孝,不义不仁。将,射杀于永昌十六年,暴于野。”——《燕史·公主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