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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谱带子与衔尾蛇 ...

  •   自然法则只是上帝的数学思想。——欧几里得

      72

      “吃屎去吧你。”

      塔齐欧说完扬长而去,后来他发现他每到一个地方,都能瞧见莫里斯的身影。

      他两手空空走在格拉本大街,糖果店的“姜饼人”跳出来塞给他一盒不同口味的夹心巧克力,盒盖附有一张纸条:

      献给塔齐欧。
      ——是用蓝墨水书写的意大利斜体英语。

      他端着吃一半的巧克力盒路过小花园,一只漂亮的手探出草丛,递出一朵鲜黄色玫瑰,花瓣上写了一句话:

      我们的小船已经靠岸,我们的玫瑰不会枯萎。
      ——是用黑墨水书写的平织体法语。

      他抱着玫瑰盒子坐在哈尔施塔特湖畔,远方漂来数十条纸船,每条船上都放了盏灵芝灯,菌盖上写着:

      我一直在。
      ——是用金粉色墨水书写的哥特体德语。

      塔齐欧:“……”

      天黑了,回家吧。
      他捞起两条船,一转身,看到了莫里斯。这只人类一句话也没说,就往自己身上盖外套。他们一路无话,并肩漫步回到劳亨施泰因街第970号皇家小屋。

      “你想想该怎么回去。”
      最后莫里斯冷脸说:“我去给你做饭。”

      塔齐欧懊丧地靠在弹子台边,他以前从没有好好想过这个问题。明明他们和阿马蒂近在咫尺,他们可以听到那边发出的一切动静,可就是无法与现实交接。
      就好像——

      他随手拿起一张乐谱,是莫扎特的《D大调嬉游曲K. 334/320b》。他望着第1-8小节上的音符:

      这一切都是平行且对称的。

      古希腊数学家欧几里得曾在《几何原本》中说,平行直线是在同一平面内向两端无限延长且永不相交的直线。线条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空间?
      要想线条相交,除非改变其中一条或多条的方向使达到可以相交的度数。又或者——塔齐欧想起胡夫金字塔洞口的香水实验——将直线变成曲线,平面变成曲面,直行通道变成一个首尾相连的环!

      晚饭时,他把他的构想以一种更通俗的方式告诉莫里斯。“我们和阿马蒂的关系是这样的,”他拿出一张空白谱纸,在正反相同位置标了两个点,“尽管我们距离非常近,但要想抵达对方的世界,通常情况下需要夜以继日翻越到另一面。不过好在,我们有且仅有一条捷径。”

      莫里斯:“什么捷径?”

      塔齐欧用笔尖将纸戳破。
      “这样,两边的人就可以自由来往。”

      “你的意思是,”人类经过一番沉思后说,“只要打破这道屏障,莫扎特先生一家就能团聚——从此活人能见到死者,死者也能拥抱活人?”
      塔齐欧:“。”

      或许波塞冬和鲍莱克的脑回路差距就是这样吧。

      “屏障已经被打破了,莫里斯。”塔齐欧晃晃脑袋,让自己重振精神,“准确来说不是打破屏障,而是改变形态,以通道形式,将两个对立的空间融为一体。是的,通道早已存在,至少在我们陷入撒哈拉蛇口流沙的时候就有了,否则我们根本到不了这里。”

      莫里斯顿了许久:“那是谁建造的通道和空间?——奥地利天才作曲家?”
      “不,阿马蒂只能影响乐界,并非乐界的原空间缔造者。就像人类可以很大程度影响地球,但是不能凭空造一个地球出来。我们的主要目的是寻找通道,其他都不重要了。”

      人类抬头看向天花板。
      “我们是要去撒哈拉吗?”

      “不一定——”附近孩子的笑声突然插进来。
      塔齐欧停了一下,继续说:“我猜想,通道一直在我们身边——在我们与那边人类之间。”

      ※

      夜深了,塔齐欧打开窗,独自走上阳台。
      维也纳的夜晚,比水母刺丝和毒蘑菇加起来还要令人神醉。弹子台那边安静无比,阿马蒂还没有回家。

      他对着月亮发了会儿呆,低头看见一对情人正在满地烛火间共舞探戈。华丽的酒红色裙摆掠过火焰,数支蜡烛在一瞬间熄灭;纵使个别狡猾的火点抱着侥幸心理爬上红绡,又很快在下一秒被凛风攫走。
      行人驻足观望。没过多久,两位小提琴手现身为他们伴奏。不知什么时候,楼下又多了架钢琴。人类们不约而同地寻觅舞伴。短短十分钟时间,一次两个人的邀约就变成了一场大型户外舞会。

      风吹进来,他转头察看莫里斯,被窝里的人类打了个寒战。于是塔齐欧关上窗退回屋里,并点了根蜡。
      和现实世界相比,莫里斯一定更喜欢待在这里。塔齐欧想,回去是他自己的意愿,他不应该强迫这只人类迁就自己。尤其是——他们的青春在乐界可以定格在1766年。一旦返回现实,他这只水母当然能够从头再来。可是莫里斯呢?

      即使分隔两地,塔齐欧也希望莫里斯能好好活着,这对水母来说是最长久、最安稳的陪伴。
      如果莫里斯死了,塔齐欧会难过得想死,但他知道莫里斯不想他死——这只人类都不准他自杀,又哪能同意他死亡呢?可是让塔齐欧活在一个没有莫里斯的世界,那要比死亡痛苦得多。

      况且就算没有生离死别,他们真能长久地在一起吗?——消灭人类和异种、贵族与平民的身份差异,打破同性相斥的原则,摆脱人伦道德的约束。倘若他们在伦敦街头跳探戈,是否也会收获掌声及祝福?
      塔齐欧想起来,这只人类四肢不协调,跳起舞来像猩猩。嗯,到时候自己和阿马蒂伴奏,莫里斯跳猩猩舞,说不定能一路表演到白金汉宫,乔治三世再赏他们一人一块金牌。

      这时人类发出轻轻的梦呓:“双苹果,甜甜圈,自由面……”离开马普托后,塔齐欧每次看莫里斯睡觉,都有一种莫名的恐慌,特别是听他说这句梦话。
      他不太能理解它其中的含义,莫里斯不爱吃苹果和甜食,没理由睡觉还想着它们。至于“自由面”,那就更不清楚了。塔齐欧静悄悄地走过去吻了吻人类的脸颊,然后去厨房在篮子里拣苹果。

      啊,有一个被虫蛀了。
      塔齐欧顺着小洞往进看:“……莫里斯一辈子都吃不了这么多。”他沿洞的横截面将这颗坏苹果用刀切成两半,纵横交叉的虫蛀通道原本在果肉中布列成一整套迷宫,如今虫子被唤醒,嗖的一下钻没了。

      苹果内部多出了新的切割面,他试图取下新切割面旁边被一分为二的通道。
      咔嚓——!
      切断了。

      塔齐欧揉了揉眼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这是他在夜深人静偶然发掘的稀有趣味。可惜坏果子用不了了,他蔫蔫地回到卧室,开始在纸上画草图。
      他先画了只内含通道的球,然后剖开球体,亮出切面,为各切面标上罗马数字,通道则标记为“自由面”,继而将两个“自由面”取出翻转、拉长、对接,最终得到一个钳状图案。塔齐欧抿了抿羽毛尖,感觉好像少了点儿什么……

      双苹果,还差一个。
      甜甜圈,没圈起来。

      塔齐欧又画了个球。
      这个球需要放在哪里呢?——像自由面那样和通道球对接?不对,这样根本毫无意义。那如果,把它和通道球叠在一起呢?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塔齐欧没有在第二个球里下功夫,而是直接以实心球的形式让它和通道球相叠合。那么原先的通道就会被实心球所弥补。
      随后他把两个球分开,将实心球放进钳状图案作为连接点。到这里,最初的双苹果,通过拆解重构,合成了一个完整的甜甜圈。

      苹果的内部结构转变成甜甜圈的外部结构。
      塔齐欧不禁陷入遐想,如果把自己看成一枚由自由面翻转后得到的甜甜圈,现在再将他翻回去,回归到双苹果形态,那么他全身的经脉和各脏器就会变成果肉,而这间卧室、整栋小屋、维也纳、奥地利,乃至整个地球、宇宙,统统被挤进烂苹果的蛀虫管道!

      原来梦呓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塔齐欧崇敬地看了莫里斯一眼,回头在纸上画了只侧对他的北极狼人。他不能再像刚才想象人类跳猩猩舞那样取笑莫里斯,因为此刻他自己把莫里斯画成了一只大猩猩。这幅画一定要藏起来,不能被莫里斯看到。

      画完他觉得不够,又画了莫里斯的轴对称图形。这两只莫里斯能通过平面翻转相重合吗?塔齐欧试了下。

      显然,不能。
      塔齐欧把轴对称图形剪下来,翻到另一面贴了上去——完美重合。咦……?反方向的莫里斯在纸上怎么翻都不对,在他手里转半圈儿就能和原型一模一样。
      无数只点可以在平面构成线条图案,线条图案来到立体空间可以实现方位逆转。

      那么宇宙是否还存在一种特殊世界,可以像塔齐欧改变纸片莫里斯那样,改变立体空间事物的原始形态?
      如果真的存在那种世界,立体事物到那儿会发生什么样的转变?——原本右边挂的晾衣架以后只能从左挂,劳亨施泰因街的钥匙可以打开土地街的门?甜甜圈在这里是空心圆,到那边就能变成扭扭环吗?

      想着想着,塔齐欧饿了,又跑去厨房拿了枚枫糖甜甜圈出来吃。咬了一口后他注意到,这确实是扭扭环,仿佛西非宗教中的衔尾蛇半神埃杜斐度。
      也就是说,他所在的正是他所想的特殊世界。

      塔齐欧火速吃掉甜甜圈,撕下一张长条,仿照扭扭环,用指腹上残留的糖霜将一端翻转与另一端相连。他拿起先前剪下来的纸片莫里斯,让它沿纸环慢慢移动。
      他发现,莫里斯自始至终走的都是同一曲面,但在走到起点横向对称点乃至纵向对称点时,它从正立变成了倒立。要想让它正立,只能将它翻面,于是正立回到起点的莫里斯不再是与原型对称的莫里斯,而是原型本身。

      乐界与现实的联系正如这个扭扭环:即使在同一空间内活动,双方也无法触及彼此的边界。他们对阿马蒂而言是倒立者,阿马蒂对他们而言亦是如此。
      那么理论上讲,他们是可以凭借走路回到现实世界的。只不过到时候回去的八成不是塔齐欧和莫里斯,而是心脏右移的倒立怪。

      正确方法还是得找到蛇口通道。
      塔齐欧出神地盯着扭扭环中线上的小孔——是之前他给莫里斯做演示,用羽毛笔尖留下来的。他把小孔撕开,用剪刀将扭扭环一点点沿中线剪开。他正思考它的结局,是分裂?断开?还是——

      并成了一个有原环两倍长的大环!

      这个中线孔——促使扭扭环变成空心圆——即回去的蛇口通道。

      塔齐欧把他画的莫里斯叠好放进睡袍口袋,随后取出一沓谱纸,是当年阿马蒂为他们弹奏的第一首乐曲曲谱——《C大调小夜曲KV648》,它让乐界有了最初的形态。阿马蒂遗失的谱子总会来这边。
      因为音符撑起了整个乐界,而每一条音符背后,都是作曲家的心之所向。

      他找来浆糊,把曲谱按顺序连成一条长长的纸带,最后将末章翻转180°与首章相连。
      谱带子几乎拥满整个卧室地板。塔齐欧蹲下身找到末章的中心点,它刚好落在一个被小沃尔夫冈画成蝌蚪的音符上。塔齐欧深吸一口气,用羽毛笔将音符戳破。

      下一刻,他眼睛陡然睁大。
      小孔自动裂开,向首章延伸,伴随着蛇特有的嘶嘶吐气声。最终并成的大环嵌入地板,形成一条通道,如同巨蟒的血盆大口。

      “你在干什么?”
      莫里斯的声音显然比蟒蛇更能让水母产生应激反应。人类生病似的靠在床头:“你找到回去的通道了,对吧?所以你打算抛弃我,一个人回去,是吗?”

      “我……”塔齐欧支支吾吾。
      他的心思被这只人类猜中了,他不想撒谎否认。但莫里斯好像很生气。

      “看来我确实犯了个不可原谅的错误。”此刻人类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我早就不把自己当贵族了,也不屑于留恋自己的人类特征,遇见你后这些对我来说已经可有可无。但现在我痛恨它们,痛恨贵族人类赋予我的傲慢秉性让我在最爱你的时候伤害到你。”
      塔齐欧怔怔地看着莫里斯。

      他们四目相对,莫里斯说:“我一度想把你保护起来,想让你永远生活在一个安全美好的地方。我不希望你受伤,因为你不应该被伤害,因为你值得被爱、被尊重、被关心、被真诚地守护。可是我太过自负,你确实值得前面我所说的一切——只是不需要,不需要人类,不需要我。”
      塔齐欧边掉眼泪边摇头。

      人类下床走到他身边。
      “过去我以为自己很强大,总想着你离不开我,没有我你会很难过,甚至会冒出放弃生命的傻念头。但是我错了,没有我你完全能够自力更生,甚至可以更好地去追逐自由、奔赴远方。”莫里斯说着轻轻吻上塔齐欧的额头,“你是一只徜徉于大海的美好生灵,不应该被一个陆地土著局限未来。”

      他们开始接吻,大滴大滴的泪水淌进唇瓣、滋润舌尖,塔齐欧被莫里斯一步步引近通道。
      “珍重,”人类微笑着蹭了蹭塔齐欧的鼻梁,“我永远和你同在。”说完,他亲手将他的爱推向了他无法给予的自由深渊。

      通道闭合,蛇口回归乐谱。
      一切完好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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