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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二十四章 ...

  •   知道甄鲨的死讯时我有点吃惊,甚至以为那是一个玩笑。
      但步允楚没有笑。
      我们的重逢,对她而言是突如其来,是意想不到,是措手不及,就如同不久前那一霎急雨,在新月还来不及收敛华光之时匆匆来临,打落满校园的梧桐叶子,又在地面尚未濡湿之时猛然收住,仅在空气间残存一丝湿热的水气。
      七月仲夏夜,人工湖里的荷花开得正盛,在雨霁云散后,借着一点柔和的月光,亭亭楚楚地顾影自怜。幽幽淡淡的香气在风中氤氲开,渗透进融融夜色里。
      第一眼看到步允楚时,我没有马上认出来。她显然没能躲过那场来势汹汹的骤雨,黑长的发丝湿漉漉地纠结着,紧贴在她细长白皙的颈项后,米黄色的T恤上有着连接成片深浅不一的水迹,仿佛抽象图案,包裹着她比五年前更纤瘦却更成熟的身躯。
      除了投影在额前的死亡气息顽固如初外,她的确有了一点不同,清丽秀美的脸容依旧,却清减不少,下巴明显尖了细了,双颊不见红润,青白里隐隐透出一点病态。眉目间已经褪去了昔日的青涩与童稚,取而代之的是勃发的英气,黑眸里没了那一贯明快的笑意,目光清泠如月色,在与我视线对上时显出一点淡淡的讶异。
      我呆愣地注视她许久,再三确认,不敢上前。
      “你来的路上,有见到贾天真吗?”她先开的口,问的却是别人的事。澄澈明净的声音熟悉如故,轻易地撩动心弦。
      我愕然,来不及领会她的话,音乐声就在此时蓦然响起。彼此均是一惊,她反应过来,慌忙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怎么样?你找到她了吗?哦,那就好。……什么?那我现在就回去。”她简短地说完后便挂断了电话,目光再次与我相对上,从容中带着一点疏离。
      “我要回宿舍,甄珠忘记把钥匙带出来,现在被反锁在门外。”
      我愣愣地点头,等着她说下去,但她却没再说话,转身急匆匆地离开。
      树影婆娑,随风摇动着,地面上黑影绰绰,分不清那些是落叶,那些是虚像。
      脑中预想过数十个不同的重逢画面,每一个都让我激动不已,但从没料到实际再见时却是这般平淡,就像在街上撞见旧日同学,寒暄几句后便各走各路,各不相干。
      直到此刻,我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五年的时光意味着什么,五年的距离代表着什么意义。
      惊惶。
      看着她的背影渐去渐远,一颗心越坠越深。
      濒临绝望之际,但见她蓦然转过头来,神色困惑地望着我,缓缓地问出一句:“怎么了,还不走?”
      顷刻,如同水草般疯狂地缠绕在心的哀伤烟消云散,脚下生了风般轻快地迈开,一口气冲到她身边,只会傻傻地笑着,始终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
      她的唇角勾了起来,扯出一抹浅淡的笑,如同荷花轻薄的清香熏染了整个长夜,她的笑靥,触动肺腑,使我的世界在一夕间光亮温暖。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念书?”她把黏在脸上的头发拨开,不等我回答又接下去道,“对哦,你是灵体,当然知道。”
      也许在她眼里,灵体就像电影小说里的鬼怪,法力无边。
      落叶满地,明明是夏天,却恍惚隐隐透出秋天的苍凉。举目四望,三两学生踩着遍地残叶往人工湖的方向走去,一路上对着满池雨荷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嗯……】我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却不知道时间地点是否合适。
      “怎么?”她转过头来,路灯淡橘色的光泽覆盖在她苍白的侧脸上,很有老电影场景里的感觉。
      【还是等走到没有人的地方……】我自以为体贴地说着,却不想她的目光瞬间变得不屑起来。
      “我们聊我们的,为什么要顾虑其他人?”末了,她还重重地“切”了一声。
      迎面而来的一个戴眼镜的学生神色怪异地看了步允楚一眼,然后低下头步履匆忙地走开。
      从没见过她这样近乎尖刻的表情,我不安地咬着下唇,不知道如何是好。
      风吹得更大了些,空气里全是浓郁的荷香。我仰起头深深呼吸,但见墨蓝的苍穹云层裂开,月光如同倒泻的水银,铺天盖地,一时间竟似被这清辉湮没般,窒息。
      “啊嚏——”步允楚用力吸吸鼻子,抱紧了自己的双臂。
      【啊,着凉了。】我急忙要脱衣服,扣子解了一半,才发现身上也只一件单衫而已,于是又手忙脚乱地把扣子扣好。
      身边蓦然有笑声传来,我困窘地抬了抬头,果然见她前俯后仰地大笑着,一如当年那般肆无忌惮。
      “几年不见,你好像变得更呆了,真可爱。”她笑着笑着,又打了个喷嚏,却仍是笑着,那么快乐。
      一瞬间,恍惚彼此的距离突然拉近,时光犹如潮退般倒流,此时,此地,站在我面前的依旧是那个爱闹爱笑没心没肺的青葱少女。而我立在层层叠叠的年轮深处,由始至终都不曾离去。
      路过的同学纷纷朝她投去怪异的目光,满面的惊诧,仿佛在看怪物。
      我犹豫着该不该出口提醒,知道她也把这一切看在眼内,却依旧毫无顾忌,旁若无人。
      【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我忍不住问。
      与其说是自我,不如说是放任,她的明目张胆分明是自暴自弃,看似目空一切不把旁人放在眼内却又隐隐的透着放任自流的悲哀。
      毕竟是五年的时间,月缺月盈终是同一轮月,但花开花落却终不是同一株花。
      她没有马上答话,静下来后,又听得夏蝉一声声地叫寂,也不知道它们是否真的懂得寂寞的含义,唧唧唧,寂寂寂,反反复复,都只这一个字,年复一年,世代不变。
      回过神时,已经走到了学生公寓楼下,她转过头来,眼中流露出一丝哀伤。
      心似被什么尖锐的东西狠刺了一下,疼痛得收缩。
      “甄鲨死了。”
      我以为自己听错,瞪大眼睛注视着她求证。
      “上个月,有流氓混进学校向学生贩卖麻药,他当值时发现阻止,那流氓随身带着短刀,不小心就被捅伤了。”
      【……殉职?!】我倒抽一口气,捂住嘴巴。
      步允楚望了我一眼,表情似笑非笑,眼中的哀伤逐渐地转化为愤恨。
      “那时候只是轻伤而已,卖禁药的流氓被抓走,学校也表彰了他,本以为事情会就这样过去,但上星期他下晚班,回家途中遭人拦截,是一大帮人,而且有备而来,都带了西瓜刀……警察赶到时他已经没救了。”
      我打了个寒战,只感到毛骨悚然。
      不由自主地忆起临死前看见的那方猩红的天空,仿佛苍穹泣血。
      生命真是脆弱,说不定何时就归结虚无,来时来得懵懂,去时去得无知,在这个缤纷盛世里兜兜转转,总想找着一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有人寻到了,有人觅不来,但终究谁都只是两手空空地离开。
      上天很公平。
      “你回来了,真好。”
      踩着她的影子一步步拾级而上,突然听到她如此喟叹,心头便是一阵电流窜过,麻栗过后,残留下丝丝甜蜜。
      她没有问我为什么突然消失,也没有问我为什么回来,也许在她心里认为,灵体就是如此飘忽,时隐时现。
      在她需要我的时候,我能够守在她身边,真好。
      穿过长长的走廊,转角处的那间房,便是步允楚的宿舍。两个重叠的身影已在门外等候多时,走廊上灯光暗淡,被拉长了的淡薄的影子在地上纠结不清。
      听到脚步声抬头张望的女生发色很浅,仿佛营养不良般呈现浅棕色,因为淋了雨,此刻正湿答答地结成一块,还不断地滴着水珠。她的衣服也被雨水冲刷成半透明,紧紧地贴着臃肿肥胖的身体,腹部的赘肉很明显地微微折成两下,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与步允楚一同走过去时,我才发现甄珠长高了不少,我的个头只及她的双下巴处。
      目光转向了甄珠背着的那个人身上,粗短的头发,青白的脸色,深陷的脸颊,紧闭着的眼睛下一大片青黑的眼圈,我吓了一条,差点以为那是一具死尸。
      步允楚开了门开了灯,甄珠便背着贾天真急急地走进去。里面还算宽敞,一厅三房外带浴室厕所,地面还铺着瓷砖,怎么看也比当年和易翼同居的那间平房来得整洁舒服。
      “你在哪里找到她的?”步允楚快步走到其中一个房间前,替甄珠把门拉开。
      “图书馆前面的那块草坪。”甄珠顾不上换衣服,跑到浴室拿来手巾帮贾天真擦头发。
      步允楚从衣柜了取出干净的衣服,递到甄珠手边,然后道:
      “我先去洗个澡。”
      甄珠无暇抬头,只随便地应了一声。
      我坐到地上,抱着膝盖看甄珠温柔小心地为贾天真脱掉湿透的衣服,然后换上干爽的睡衣。她每一个动作都非常专注细腻,仿佛贾天真是价值连城的珍品,一不小心便会弄碎。
      我又再细细地打量了一遍床上昏睡的人,那张青白憔悴的脸和记忆中甜美可爱的容颜仅仅只是轮廓上有点相似,可怜风华正茂的双十年华,却颓废苍白如斯。
      我离开得真是太久了,再回首,已人事全非。
      甄珠将贾天真换下来的脏衣服和擦拭过身体的大毛巾都扔到地上,静静地坐在床沿呆呆地凝望着床上的人。
      白嫩肥胖的手悄无声息地往那张没有血色的脸孔靠去,指尖略微颤抖地抚摸上沉睡的脸,轻柔地描画着那两道弯弯的眉,紧闭的双眼,小巧的鼻子,还有暗色的薄唇。
      一声幽幽的长叹,在寂静的房内飘荡,散落成淡淡的惆怅。
      浴室的门开了,步允楚走出来的时候仿佛全身上下都包裹着袅袅水雾。
      “你也去洗个澡吧。”她看了甄珠一眼,然后走进自己房间。
      我连忙站起来,跟了过去。
      这里的布置和贾天真的睡房一样简单,除了靠墙的那张单人床外,只一个大衣柜,还有一张写字台。莫名地让人联想起原远所住的病房。
      门关上后,我们相对无言了好一阵子,她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大纸箱,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杂物,她翻了很久,最后满意地挖出一个电吹风。
      【嗯……这里就三个人住?】我明知故问。
      她插上电源,调了调风的温度,开始吹头发。“呼呼”的噪音几乎掩盖了我发问的声音。
      “如你所见,就三个。”她的声音同样差点湮没在风声中。
      【易翼住隔壁吗?】
      话才出口,她的脸色就变了,乌黑的瞳孔瞬间聚缩,握着风筒的手无意识地狠狠收紧,雪白的手背上青筋突突。
      “不知道。”她咬牙切齿地道,“她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怎么会知道她的事情。”
      我愕然。
      很多改变,都发生得突然,我来不及参与,成了彻底的局外人。
      难怪从刚才开始我便感到尚有什么东西欠缺,原来是少了易翼,那个总是和步允楚形影不离的人。
      【你们……吵架了?】心头很不厚道地涌出几丝惊喜,虽然在看到步允楚的脸色后知道不宜再问,但终是忍不住想去确认。
      她关掉了电吹风。
      房门被轻轻地敲响,然后传来甄珠温和的声音:“等一下我煮宵夜,要吃吗?”
      步允楚隔着门板沉声应道:“不了,谢谢。”
      我看了看挂钟,已经十一点了,听说过了九点钟后就不该再吃东西。甄珠胖得有理。
      “她是煮给贾天真吃的。”似乎看穿了我嘲弄的想法,步允楚开口解释,“自从甄鲨去世后,贾天真一直不肯吃东西。”
      【他们……】我知道他们不是纯粹的兄妹,但也没想过他们已经发展成了那种关系。
      我又差点忘了,毕竟,已经五年。
      “他们都快要结婚了。”步允楚把玩着电吹风,目光有点茫然地看出窗外。
      夜色正浓,那轮新月再次隐藏在云雾中。
      ——结婚?乍听之下,感到这个词语十分陌生,仿佛距离我的世界非常非常遥远。
      “贾天真怀了宝宝。”
      简直是平地惊雷,我瞠目结舌,目瞪口呆。
      “如果不是易翼这帮泯灭人性的畜生兴风作浪,没出生的宝宝就不会失去爸爸!”步允楚的目光如同锋利的刀刃,暗藏杀机。
      我瑟缩了一下,惊恐莫名。
      易翼对付我的时候的确足够残忍,但却怎么也想不到她对待朋友时也会那样绝情地。
      【易翼她……】尽管恨她入骨,却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那般冷血的人。
      步允楚冷哼一声,淡淡地道:“是啊,你那时候不在。半年前,她为了继承家业,退了学。”
      继承……家业?
      “你还记得吧,她爸爸是□□老大。”
      当然记得,她们相处的点滴时光,开心的,不开心的,我都记得。
      所以?
      贩卖麻药,伺机报复,继承了家业的易翼,三者连成了因果。
      “是她帮里的人做的。”步允楚一字一顿地道,“那个贩卖麻药的人是她的堂哥,我认得。”
      她重新打开电吹风,拨弄着满头湿发。
      一旦反目,她们便不再是朋友,便什么都不是。
      而我,在这个时候,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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