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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扬州 ...

  •   终于一队白衣白裤白马白车将我包围,震天的哭声和漫天飘落的白色纸钱,合着哀宛的丧乐,整个世界顿时清静下来,随队伍转过一边街角时,我停了下来,问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一个女人,之所以要问她,是因为她是个女人,而且,怀抱着孩子,我相信所有的娘,除了我自己的,就如同我相信所有的孩子,除了我自己以外。
      她摇摇头:“我未出嫁那会,翠宝斋还在,只是一间小店,东西倒还好。后来老子死了儿子接管,不几年就败了。”
      按着那女人说的地址,我找到那地方,仍旧是一片玉器行,我揣着簪子进去,来接待的是一个三十约多的男人,蓄山羊胡须,眼角过早的搭向两边。
      他拿着簪子看了许久,反复玩味半天方才说:“这簪子不值当。”
      “我不当他,只是想问问,当初有谁卖过这样簪子?”我问。
      他抬头扫我一眼,眼里似笑非笑:“这是前任掌柜的东西,店已被我点了下来。”
      “原来的掌柜现在那里?”
      他摇摇头“据说得了花柳,鼻子都烂掉了,不知现在是否还活着。”
      他还算客气,耐着性子答完我许多话,临出门时,他突然叫住我:“你是否初来扬州?”
      我点点头,他的眼里顿时起一丝笑意,冷冷的,仿佛有利可图的笑:“若不,我帮你找家店住,价格公道,吃住也好?”
      从他的眼睛中,我看到一笔生意马上就要成交的喜悦,也许他已想好了要将我卖到那座楼子里,已经感觉到了银票厚实沉淀的分量,已经看到我跪在鸨母面前欲哭无泪的样子,已经,这笔生意所有的成交可能,都已完全被他掌握。
      “可是,你得告诉我,这玉器店原来的掌柜。”我故意卖个关子,直到他瞪圆了两眼张大了喉节方才出口:“住在什么地方,并且带我去见了方才可以。”
      他急忙点头,向后招呼一声,一个十几岁的小毛孩出来接了他的班,方才带我出门。
      扬州城的路,青石铺就,扬州城的屋,青石垒起,屋前总有水沟里,流淌着红红白白的脂胭汤,散发出颓靡奢华的气息,扬州城的屋,沿窗的帘子里总有一张女人脸,或年轻,或老,俱是落寞的样子,与这城市繁华不相称的落寞。
      “且等等。”我第一次笑,林缨常用的那种,亦娇亦痴,脸上仍带着厚重的污垢,那是行走的保护色,蒙过一帮帮抢匪。看到他惊艳的眼神,我方才近他的身,惦起脚尖:“倘若你此刻就带我进了楼子,那待我将来得势时,必定带人将你那玉器店砸了,将你打个半死。”
      一个落败的玉器店主人,一个身患花柳的中年男人,如何能住在杨州城里最繁华的地方,他分明是将我当了白痴,只可惜在哭河镇的十几年间,我见过多少女子被人偷卖入望江楼,我见过多少平日里一本正经的男人,会为了几两碎银子而葬送一个女孩的青春。
      他也不是笨人,显然明白我的意思,倘若等我入了青楼,以后结交个达官显贵,存心记了他的仇,到那时,他的命,可就真真是由着我的手拿捏。
      果然他眼现惧色,迟疑半晌,方才带我拐进一条污水横流的暗巷。脚下的污水渗透鞋底,渗的我脚丝丝冰凉,自从出了哭河镇,我便不曾想过,还要活着回去,但在没有找到秀色,没有找到姓赵的之前,我的生命,还有存在的价值,所以,自始至终,那簪子都被我紧捏在手里。
      远远瞥见一间破屋,横在巷子最深处,我停下脚步,看着玉器店主前去敲门,敲了许久,门才缓缓向里退,自门里闪出一个人。
      那是一张被已经被上天惩罚过的脸,也许在那张脸的年轻时代,曾日日夜夜泡在青楼里,睡在女人的胸膛上,抵死缠绵,但此刻,那脸上已经没有了眼睛鼻子和嘴,在那三样东西的位置上,是一团团紫红色深度腐烂的肉。玉器店主不忍心看,只向我招招手便躲到了巷外。
      我缓缓走近他,仰起脸看着他,因为见过太多这样的男人,反倒不觉得恶心或者讨厌,只是一种很平常的怜悯。我扬起簪子:“我只是想知道,卖这支簪子的人,是谁。”
      他俯下身子,用那双已经消失的眼睛努力想要看清,最后却是徒劳:“我的眼睛已经瞎了。”
      我用最温柔的方式将嘴贴在他耳边,用最动听的声音告诉他,这支簪子的详细特征。
      虽然他身为男人最重要的东西都已经腐烂消失,但他的心尚未死去,只要心不死,就会喜欢女人温柔动听的声音,就会,愿意为这个女人做一切,任何事。
      沉思良久,他方才说:“你说的这种簪子,我家店里曾出过许多,我已经不记得都有谁卖过他。”
      我当然很失望,但我却不能表现出失望,只是静静的等着,用信任的目光坦荡看他。一个男人,那怕他眼睛看不见,可女人崇拜信任的目光却总会感受得到,因为他能听到目光落在他身上,温柔或尖锐的声音。
      他再次深思许久,忽尔便笑了,说他笑,也只不过是嘴上那团腐烂的肉动了动而已:“你看那玉槽里是否有个清字?”
      我掀起珠花看时,果然下面隐着一个隐隐的清字。
      “那就是赵大爷订的,当年他曾一次订过两支,因为是我第一次作槽,所以刻了我的名号,此后——”
      不用说都该知道,此后他日日醉酒笙歌花天酒地,直将一片店败与他人,将自己败成人鬼不如,方才罢休,若是那时能安分守记去作玉器,今日或者能有三男两女,生些儿孙围绕膝前,岂不是乐事?
      赵大爷是谁?
      会不会就是那个姓赵的?
      我回头去看时,玉器店主不知何时已经走了,我再回头,继续温柔的看着瞎子,他已经迫不及待:“就算你出了玉门关山海关到了不知老子皇帝的地方,人人也都该知道赵大爷的。他最爱妻子,所以经常订许多头饰首饰给赵夫人。若要算起来,赵夫人的首饰也能开家店了。”
      我轻轻点头:“那赵大爷今年约有多少年级?”
      他自顾自说:“四十出头,这簪子是他还未发达,未曾娶得夫人时,送给当今赵夫人的生日礼,他给夫人送礼向来都是一次两□□派头。”
      我继续点头,但心已经慢慢凉下去了,倘若如他所说,姓赵的必然不只是给我娘送簪子,他或者两方讨好?
      “但不知他住在何处?”我已十分厌恶他混身散出的恶臭,却又不得不忍着。
      他转了转身子,一股恶臭便从身上飘荡开来,熏的我简直要晕过去。
      “扬州城没人不知道赵大爷住在那里,你上街随便去问呗。”转眼之间,他的声音便冰冷到仿如十月天的寒水,神态也变的阴冷。
      果然,我方才的厌恶通过呼吸,通过目光都已传达给他,他已经明显感觉到我的不奈烦。也不打招呼便甩身进门,而后便将门掩了。
      人说世间最难惹的便是瞎子,果不其然。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我连忙回头时,只见玉器店主带着方才的那个小厮,还有两个中年人,一并从那巷口走了进来。那小厮手里拿着一串绳子,沉了脸走在最前面。
      很多年之后我重回哭河镇,与年老的蓝石聊天时,她与我说,当日,我走了之后,她曾与林缨聊过,我出了哭河镇,到底能不能生存,会不会不等走上十里路,就被人杀掉。
      这自然是蓝石的疑问,林缨回答她说:“天生的薄命自会自己找生路,若不然,也不是我林缨生的。。”
      蓝石说:“林缨懂你,懂的太深。”
      我转身敲瞎子的门:“清,快点开门。”
      他在玉槽上刻的那个字,必然就是他名字的最后一字,而我方才由于太过心切,居然忘记问他姓名,实在是大不应该,所以只有赌一把。
      “瞎子脾气古怪,既然关了门又怎么会开,你就自己过来呗。”玉器店主一张脸笑的几乎要裂开:“省得我脏了鞋子。”
      看来他是怕我半路耍花招逃跑,方才找了几个帮手来,我再去敲门,瞎子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仿如死了一般。
      “清。”我飞快转着脑子,娘的脸瞬间便与我合为一体:“若你不疼我,今日我只好撞死在这门上。”多好的话,充分激发他身为一个男人的自尊心和责任感。
      门吱呀一声开了,我连忙跳进去,再将门关上。瞎子翟玉清就站在门口,那张烂到一无是处的脸,几首要贴上我的脸。玉器店主推上来砸门,我拼了全身的力方才能顶得住,而瞎子翟玉清,就站在我的面前,用鼻子从上至下打量我。
      门伫就在他手里,只要卡上门伫,我就可以从阁楼逃走。他扬起门伫,反手一扬,那门伫从我额头顶高高飞起,一直落到远处。方才将手轻轻搭到我身上,混身都在颤抖。
      他明知我不敢动,只要我稍一松手,玉器店主就会踹开门进来,他也明知只有这时候,方才能占我些便宜,多聪明的瞎子,谁说瞎子都是残废,他们对于事物有一种超呼精准的判断力。一扇早就破败的门,被四个男人踹,而里面只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孩顶着,又能顶多就?
      “清。”他腐烂成一团肉的鼻子就在我的耳边,一阵寒意直达我的心肺,顿时腹内翻江倒海:“你再近些。”
      显然翟玉清受了鼓励,摸索着近一步贴了过来,正在此时,外面的四个男人约好了同时伸出脚,使出全身力来踹门,我睁大眼睛,不敢出一丝重气,心底里憋足了劲暗暗估默,只待最恰当的时间,分毫不敢差错,轻轻弯腰,如一尾滑溜的鱼,从他身边滑出,那两扇紧闭的门,顿时横砸过来.瞎子显然已察觉,没了眼睛,可他还有耳朵,如兔子一般灵敏,但是他没有躲,有那么一刻的犹豫,而后便抬起头,或许是在听,阳光洒进这腐烂房屋里的声音。门板重重砸在他头上,发出一声闷响后,他如吃醉酒的人一般,懒懒歪在了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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