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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离开,可是为了再度相逢 ...

  •   “只是着了点风寒。”祁大夫说:“待我煎两副药服下去,保管没事。”
      他亦曾是林缨的客,亦曾为娘供奉上许多家当,只因做了祖父,想要为儿孙做典范,方才与娘断了来往。但也可能,这只是他的托辞而已,因为就在前天,我路过他家门口时,新的一房姨太太,乘红绸小轿从他家后门悄然而入,长长的,闷声闷气的队伍,像一尾无声的鱼。
      娘躺在床上,脸都烧成了蜡黄色,却以为,自己的威力仍然能震摄住,年已二八的我。
      窗外的花谢了又开,阳光大好,天,闷热而潮湿。一个身材矮胖,头戴短巾的中年人,从院外走进来,如受惊的兔子般四下张望,仿佛是生怕有谁跟了他的尾梢。
      我缓缓起身:“老朱来了。”
      “也有只有你记得当年情份,还来看看我。”林缨居然泪雨琏琏。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这个女人哭过,那怕她被男人抛弃,被男人的妻子寻上门撕打,都不曾哭。老朱不忍看她那张严重变形的脸,虽过眼望着窗外:“难得仙儿好性,能受你磨挫。你这火炭脾气,也就只有她才能受得。”
      “我是真恨她,天生的冤家,早晚有一天你死我活的命。”
      我垂头坐在门槛上,静听院落夏日昆虫的低吟浅唱,恍惚间便觉得日子生生漫长,阳光如婴儿稚嫩的小手般温暖缠绵。我全无意识,这段时日,居然成了我这有生以来,最为舒心宽畅的日子。娘已是强弩之末,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当她是强弩之末,她凶狠又透着丝丝凉意,满是绝望的眼神中,她从偶尔独立窗前,尖锥孤立的身影中都可以看得出,她身为一个女人所有的温柔情怀和美丽梦想,都已被一种突如其来的变故掠夺,那变故来的太猛太快,已致淘去她全部激情,只剩一具空壳,即使偶有残余,也绝不会用在我身上,因为从她那决绝的眼神中就能看得出,我,该是那场变故带给她挥之不去无法磨灭的伤痛。
      我从未问过她,我的父亲是谁,虽然父亲对于一个孩子,是至关重要的角色。若是她愿说,自然会说的,而她不愿说的,对于她这样一个处处都要显强悍的人来说,大约是生平最大的失败,只有失败,她才不愿提及。
      我亦从未想过,我的父亲,是否就是钱四、老朱或者祁大夫等娘的常客,显然他们并不是娘的对手,除了此刻,她躺在床上,浮肿一如巨人时之外,她的一生,都是极其强悍的,虽然看似瘦骨伶仃却凶猛无比。
      林缨常说,男人不喜欢太懂事的女人。女人太懂事,就会省男人许多事,而男人找女人,就是为了找自找麻烦和苦恼,烦恼越多,他便觉得越有趣。所以,她总是给男人找麻烦,而男人,便也离不开她,就算离开不久,总也得回来。
      林缨懂得太多对付男人的伎俩,成日里装疯卖傻发痴洒泼,自以为聪明无比,却不料全被我看在眼里。偶然背后一凉蓦然回首时,看到我一双冷眼,心里发怯发凉,便要变着法子磨挫我。
      而我的父亲,必然是一个能够战胜娘的男人,所以才会有我的存在,所以才会在有我之后,仍能潇洒甩身而去。
      “我嘴里干的直发焦,你去拿碗茶给我吃。”林缨伸长脖子拿眼瞪着我,眼里居然有一丝乞求。这一丝丝的乞求,让我满心发酸。
      这个曾经强悍无比的女人,我以为她早就忘记,除了恨之外,别的眼神。
      “呸!这是酒,而且是陈年花雕。”娘混身使劲,用全力将酒吐了我一脸:“待我好了,看不揭你的皮。”
      “林缨。”这是娘当年在望江楼时的花名,她定然听许多人叫过,但她从未听我叫过,而她亦想不出,在她的有生之年,她的女儿,林仙儿,我,会当说她的面说出林缨这两个字:“这是你藏在地窖里年份最久的一罐花雕,你一直舍不得喝,昨日我打开时已剩了半罐,白白散了可惜,趁你还喝得动,就将它喝了呗。”
      果然,不出我所料,她的脸开始变的苍白,原就一无血色的脸,如今变做薛涛笺一样白。
      她用套着三寸多长银指套的指扣紧我鼻子:“你知道什么?快说,你都知道什么?”
      我只知道,自从我第一次下地窖,这罐酒就被摆在酒柜的最角落里,封布最陈旧,年份也最长,娘却从未要我端出去招待谁。她的酒都编了号,这罐酒上却没有任何笔迹,虽然从未动过,却也没有沾上一丝尘埃,想必她隔三岔五,就要去擦拭一番。
      想必,这是她留在这世上,惟存的一丝余情吧。
      啪的一耳光飞过,软弱无力,我的脸,居然也不曾感觉烧痛,接着便是一支簪子,她从枕边摸出,尚带着枕包里的茶香,针头细的尖子如蛇一般钻向我的腋下,一下下如撕如咬般直扎的我生疼。
      她知道我不会躲闪,自从懂事已来,她打我时,我都不会躲闪,明知躲闪只会更加激发她的怒火又为什么要躲?
      她头发散乱衣带松驰,裸露的粗糙皮肤上黑斑点点,仍用那招牌眼神瞪着我:“今天咱俩索性就同归于尽吧。”
      自我的内心,慢慢升腾起一股绝望,如寒气浸透胸膛,倘或此时她说一句对不起,那怕只是一个愧疚的眼神,我亦是会放了她的,可是她不。我本以为至少,她会告诉我,关于那罐花雕的来历,再或者,至少她会说,等你长大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古话,到了她这里亦是悖论,她仍是数十年如一日凭空自横的媚眼,不带任何感情的职业媚眼,她将我当作了老朱、老祁、钱四一般的芸芸众生,别无任何特殊感情,除了多些恨。
      “自我记事起至今,大约也近十年,这十年中,你无日无夜挫磨我,想必也厌了,也是该了结了。”我一字一句思索着慢慢说出口,长久以来的忍让终于有个结点,我惊讶自己超乎常时的镇静,就仿佛,这所有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已如丝在我脑海里缕过千遍:“现在我只想,倘若某天要死,咱俩也不要躺在同一个地方。”
      她神情一呆:“到底是我林缨的女儿,今日真真长大了。”
      繁花、锦瑟,窗外的江南一派绿意,绵延千里的绿荫里,处处茑歌燕尔,裙袂飘飘,淡妆高髻的美丽女子们,左边弯了腰轻启红唇叫一声‘亲亲的爷’,右边又侥幸躲过一着嬷嬷的打,即便是强作笑颜,青春的脸总是美的。
      秀色,被装在那硕大面具里的脸上,是否也有笑意,我已有半月功夫不曾去找她,想必她时时都要掉转脑袋,艰难的抬起头望望阁楼,看是否有我提着五谷斋的米糕向她招手。
      五谷斋欠了老朱十桶油钱,整整两年,我和秀色都在吃五谷斋的米糕,香甜绸腻的糯米团塞满嘴的感觉,是无边无际的安稳,我曾试图看看她鼻梁上那条划痕,却被她淡淡推开:“会吓着你的。”
      她转过身,背着我掀起那面具,将一块糕塞进嘴里,也或者擦掉流下的泪水,而我亦悄然擦掉泪水,在她转过脸时赶紧一无忧伤的笑。
      说是临终弥留,居然招得许多人来,全是娘旧日的老相好,钱四已自立山头,年过半百仍取得如花美眷相携而来,祁大夫虽然照旧古板,却掩不住重重黑眼圈昭示夜里劳烦过重,贾书生混身上下,远远就透着一股劣质墨水的酸臭,却也奇怪娘一直待他不错,偶尔还要倒贴一点,大约只是因为,他是个读书人。老朱如男主人般站在门口迎来送往,显得比我还熟悉自在。
      蓝石也来了,甩开双手一派大家风范:“妹妹——姐姐早就该来的。”
      这些人仿佛集体失忆,忘记了她曾经的刻薄和恶毒,钱四忘了她曾通风给捕快,捉他入狱差点送了命。祁大夫忘了她曾藏掉他的衣服,让他混身上下只遮一条肚兜回家,贾书生忘了她曾千番取笑他的落第。蓝石仿佛也忘了她俩曾经是如何为了争一个姑娘而吵的两眼发红。
      钱四拍几角碎银在桌上:“林缨你这脾气也真要改改,那天你要气死自己,我钱四可要乐得屁崩,如何是好?”
      他有意无意瞄着赵妈:“赵家老妈怎么越来越年轻风样,莫不是主家的好东西都让你给偷吃了?”
      虽是开玩笑,我却后心一惊,赵妈板板的马脸隐现红意,低头退了出去,好在别人都不曾注意。
      林缨大喘了起来,我忙递上痰盂,她却视如不见,伸出胳膊眼望祁大夫,显然是想让祁大夫诊脉。
      祁大夫诊了左手换右手,直诊了半个时辰方才起身:“照老夫看,林嫂子的病,完全是因为虚火太盛,虽然药可治病,但心情也很重要,像林嫂子这样天天生着莫须有的无名火,怕是老夫的药也治不了。”
      娘又拿眼去望蓝石,蓝石架不住也开了口:“仙儿这孩子心地又善人又本分,难得长的好看还有好性子,妹妹你福份大,不像我是个绝了后的人。”
      本就是来凑凑热闹显显摆的人,被娘这样一搅活,也都没了心性,眼神里期期艾艾想是要走却又难免于心不忍。
      我适时出来打圆场,劝大家回去休息,等娘再有意外,复叫他们来。果然一个个如释重负,彼此施过礼头也不回转身离去,我亦端了痰盂随后出门,便隐约听得墙外蓝石的声音:“林缨也是可怜,倒也养了他的骨肉十三年。”
      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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