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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初夜 ...

  •   用研磨成细沫的铅粉顺着肤理涂匀了脸,便是上胭脂,用指尖点上一小点,初春桃花陈酿过的香味和桂花甜腻的气息便已扑面,我几乎是机械的,顺着林缨成年累月不变的步骤,点一点水,双手研开,扑上两脸,蓦然一扫,雕花铜镜里仿佛有林樱薄凉凄冷的眼神,细看,却是我的眼神,与她出如一辙,胜在,比她的眼神更寒更冷,也更绝望。
      指尖的胭脂还够涂上嘴唇,照例是在上下唇的中位点上一指,唇便仿如一点娇艳樱桃,我却顺着唇色沿圈描画,这本是良家女子才有资格画的唇形,铁山凝神望着镜里的我,亦不点头,亦不摇头。
      “仙儿你生的并不美,你可知道?”
      我点头,用木梳点水固定一丝掉下来的发。
      “可进了泗水楼还能笑出来的女孩,你是第一个。”
      我仍点头。
      “该给你取个艺名,好听的,讨彩的。”
      “叫秀色如何?”我问。
      “可有深意?”她反问。
      “没有。”我答。
      漆泥金线绣的龙凤呈祥袄,五彩丝线绣的七色牡丹裙,外束一件猩红长衫,一样的碧凤插头,红霞遮面,不同的只是,揭开我面纱的男人,也许一夜,也许半月经年,他仅仅只是恩客。没有媒妁八字合亲,没有高堂没有天地可拜,有的只是一夜露水姻缘。
      外间客已到齐,都是铁山精挑细选的扬州城最有银子最有威望出手大方阔绰的优质男人,他们愿把毕生的钱财精力耗在青楼女子的身上,夜夜把酒言欢,最明显的便是个个儿酒眼惺松,仿如永沉酒欲之海而不愿醒来,真不知此楼外每每高墙里,已被烙上烙印终身属于他们的那些女人,是否快乐。
      座间七男,止有末座的男子还算年轻,一抹轻须扫唇,五官分明眉目清晰,却低着眼观鼻心,不知其意,他身边坐一年轻男子,风清骨瘦白衣卓然,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止不住的瞟着铁山,余皆四五十岁的老年。
      我站在七尺远的屋角,烛光红绸隐隐绰绰,用铁山的话说,朦胧与神秘能让这些男人愿意掏更多的钱。有面纱罩着,也算一层保护,让我能尽意详观在桌的每一位,铁山端出才温过的酒,飞着裙袂绕桌一周,而后才呵呵笑出声来,拎着那白衣人的耳朵:“龙少,好久不来我们泗水楼,姑娘们想你都要想断肠子!”
      那龙少亦咧嘴笑:“怕是想我龙某人的银子吧?”
      “秀色姑娘琴棋诗画煮酒烹茶样样精通,本也是年方二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小姐,只可惜家道半落,不得已到此来寻老爷们讨口饭吃。她可是咱泗水楼明早的红牌,今晚就要仰仗各位老爷捧场开脸。”铁山且斟酒且观脸色且说话,一句不乱:“还是老规矩,价码高者得魁。”
      “先让秀色姑娘展展她的才艺,闲话留后再说可好?”龙少已等不得。
      铁山递我一个眼神。
      琵琶早已备好,我留心看门边温酒的老媪,她将仅存的那只手抬在半空,渐渐放下,我亦顺着她的手慢慢触上琴弦,只听‘叮’的一声,已是一曲《花下赏醉》。
      一曲已毕,一桌人却不看我,亦不鼓掌,而是转眼去看那轻须扫唇的年轻人:“小王爷精通音律,还请赐秀色些指教才好!”
      那小王爷谢过礼,等铁山停了话才说:“音律是十分好,只是太过悲切,想必姑娘与我一般,也曾经过丧亲之痛。”
      那龙少掩着笑意装悲切:“自从赵家大小姐过身,我家小王爷一直沉溺悲痛,今日也是我强拉着,才愿到泗水楼来消遣。”
      “丧亲倒没有,离散是有的。”我想了良久才说这句。
      龙少呵呵一笑:“今日只为王爷高兴,我出五十纹银,换秀色姑娘一笑。”
      那小王爷猛然抬头扫我一眼,目光中一片彻寒与鄙夷,还有强压的愤怒,真真奇怪,上青楼卖欢的人,怎会愤怒?他的神色非常复杂,却只一闪而现,便仍旧回复平常。只是他的脸,生的好生奇物,整张脸是匀称无血色的象牙白,眼眶深遂鼻梁高挺,下巴如刀削过般没有一丝柔软的棱角。
      另一位半老的亦是笑笑:“既然龙少先发了话,我也凑个喜,八十两纹银,秀色姑娘可要赏脸。”
      铁山显然不满意,她仍捏着我的肩:“刘官人你不开口喊个价?”
      那刘官人倒也生的清爽,白面嫩须看不出年级,说话便要皱眉:“是怕唐突了秀色小姐!我出一百纹银。”
      龙少摆摆手:“百五十,今天各位就不要跟我争了,给王爷一个面子。”
      那刘官人面相文静,此时却红起脸来:“出来玩就为痛快,小王爷自己不喊价,岂不唐突秀色小姐?我出百八十!”
      铁山此时才有些满意,啮啮笑起:“龙少,秀色姑娘可等你再出价了。”
      满桌人皆沉默,暂时的冷场,铁山猛然掀起我的盖头:“看来众位老爷们不看看秀色姑娘的如花月貌,是不肯实心出价了。”
      满座沉默,惟有那小王爷的眼睛亮了起来,仍是厌恶的表情,却多了几分难以言述的悲凉,他身边的龙少说:“身为公差,难以和各位财主相较,但诸位既有意谦让,我出二百。”
      铁山仍不满意,她仍盯着刘官人,那眼晴似乎要将他从座椅上扣出来,拎起来,绞成绳般既是妩媚,又是凌厉。
      刘官人忽而叹口气:“三百纹银,诸位也莫再争了。”
      铁山这才笑起来:“老爷,您看这可如何是好?”
      龙少脸色一沉:“来此都为高兴,我和小王爷怎会为区区一个妓女而计较许多?”
      他拂袖起身要走,却又一顿:“下月十八是赵家小姐与小王爷大喜,诸位可一定要赏脸。我代赵大爷先谢过大家。”
      丧妻又娶妻,满座似乎无人惊讶,喜色亦是强装:“恭喜恭喜!”
      转眼人散尽,铁山领着一干老嬷嬷铺床展被,那刘官人的眼睛,却只咕碌着随了铁山的身影而转,亦不看我一眼,亦不与我说话。
      “好了!”铁山双手一拍:“今夜新喜,我就不多扰,刘官人可要好生疼爱我家秀色!”
      “你的琴倒弹的好!”铁山走了许久,刘官人回过神来:“这楼里夕婵、如意、琴枕的曲子我都听过,都是一样精细无味,你的虽略生疏,但感情是够的。”
      我将琵琶横了,绞着双手眼观鼻心,不知自己该如何做答。自小生在娼妓家,娼妓待客的路子是早都熟烂的,但夜深人静关上门,门里做些什么,我不想知道,也从未探究过,只因我从小的志向就不是在青楼,平日里看着高高围墙圈起的良家,心里不知多喜欢,一生只想那样神秘的生活,到头来却仍落得四面透风的这青楼里,或者便是人的命与运,一个在地,一个在天。
      “小王爷已丧的一妻子,亦是姓赵?”终于,我问。
      刘官人似有深意的笑笑:“姓赵的有两个姑娘,为了朝中好办事,死了一个自然要全力补上。”
      “那小王爷真是好福气。”我衷叹一句。
      “福兮祸所依,你没听过?”刘官人眼光一横,居然有股台前戏子的媚气:“他把前夫人葬在一个居说会断子绝孙的好风水地界上,只因那风水利先人,而他的先人,不就是燕王朱棣么?皇孙们为了争宠,真是什么事也干得出来啊。”
      “燕王不是已经位极?”我有些吃惊。
      他突然脸色一沉:“铁山没教过你,不可乱论别家闲事么?这种事以后就莫要再问了。”
      “铁山虽然表面刚硬,暗里亦是一般女儿家,她也不愿拘着我,以为我懂,以后定会注意。”我暗暗的拉引话题,他神色一亮:“她平日对你可好?”
      我笑:“当然好,她自己看上金槽镶玉的簪子,直说待手头宽裕,亦要给我打上一双。”
      他微微笑着点头:“簪子倒是小事,既然铁山看重你,我也就随兴,你要什么贵重的就现在说,我保证给你。”
      “秀色却实有件东西想要,还请老爷成全。”我扑身跪在他脚边。
      “什么东西?”
      “仙儿,哦不,秀色这双眼睛。”
      “奇怪,你的眼睛不是长在你脸上?”
      “你跟铁山说了,她自然懂得。”
      “三百银子的一夜,一刻值多少?”他突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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