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谋》十二录

1、三更逼问

　　寅时，京都下起了微雪。

　　教坊司内灯火通明，门前冠盖如云，坊内红飞翠舞，鼓乐齐鸣。

　　远处，一阵哒哒的马蹄声袭来，寂静的街道上传来一阵急促声，伴随着尖锐的风声，由远及近，刚落了雪洁净的地面上霎时间被踩出了几行凌乱的马蹄印。檐下鸦雀受惊，腾空振翅飞起，划破了天际，冲入了乌云之内。马上的人除了为首的男子腰间皆配了剑，皆穿着玄衣，纵马疾驰而过，衣袂带风，卷起了一地的风霜，融入了黑夜之中。

　　声音越来越近，马上人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那为首的男人身穿氅衣，寒风凛冽，雪落在狐裘上，结了一层的冰霜，氅衣下隐约可以透出内里绯色的衣袍——是官服。

　　“吁——”。

　　为首的男子停下，抬手示意，后面几人都紧勒缰绳停下马来。

　　教坊司的门口挂着暖黄色的灯笼，灯光扑朔，打在男子的面庞上，他的眸底如深潭死水般毫无波澜，看不出一丝情绪，眼睫和眉都上落了霜，他的侧脸棱角分明似雕刻般冷峻，浑身透露出的矜贵出尘之气与这般放纵人欲之地格格不入，不染一丝浑浊之气。

　　他翻身下马，身披氅衣。灯光映照之下，影子将男子的身躯拉的很长很长，更显得男子身形高大，不过他未作过多停留，而是径直走至了教坊司门前。

　　教坊司大门紧闭，却依稀可以清楚得可以听到里面人声嘈杂，令人不禁想到里面笙歌曼舞，美酒盈樽的画面。

　　守门的小厮见到男子虽面露惧色，却并没有开门，仍是站着。小声说道：“坊内寅时已不接客……大人…大人可…”

　　“敢拦我们大人，是不想要你的小命了吗？速叫你们司教来迎。”

　　改日再来四字还未出口便被男子身侧的侍卫厉声打断，并未来得及让男子动怒。

　　霎那间，只见那侍卫抽出腰间的配剑，剑刃出鞘，在寒夜里泛着刺目的光。

　　那剑上，竟还带着未擦拭干净早已干涸的血痕……

　　触目惊心。

　　小厮从未见过这阵仗，早已吓得说不出话来，唇瓣剧烈地颤抖，身子也不禁哆嗦起来。他只是个看门的啊……并不想把小命交代在这儿。

　　“吱呀——”

　　大门突然被打开，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妇人，三十多岁的年纪，只见这中年女子头戴珠钗，黛眉红唇，一瞥一笑之间风韵犹存。她穿一袭艳色罗裙，外衫却仅是一层薄薄的纱，雪花飘进，落在她白皙的脖颈上，雪融化在她的肌肤上，许是察觉到几丝冷意，她拢了拢衣衫，露出纤细白皙的手臂向那小厮作了退下去的手势。

　　小厮似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连忙逃了下去，女人却丝毫不惧，在这教坊司待了十余年，什么难对付的权贵她没见过？若是这便吓得失了魂魄她早便成了乱葬岗的孤魂了。

　　“不知大人这么晚来访可是有什么要事？今日这里的姑娘们可都有人陪了，奴家是这里的司教棠颜，大人有何吩咐，说与奴家便好。”

　　她的目光不经意落在了那柄已出鞘的剑刃上，随后眼波流转，声音更是软了几分，直叫人听了心里一片酥麻，“大人有事好商量，可莫要叫侍卫吓到了坊内的姑娘和众位大人们，求大人体谅奴的不易，可莫要难为奴家。”

　　“今日本官来你这里，是要寻一人。”男子开口道。

　　“不知大人寻何人？”

　　“翰林院许昭”。

　　棠颜眸色不变，脸上显露出惊诧之意。

　　“……瑶姑娘正陪着许大人，大人这般…怕是不妥。”

　　“放肆！大理寺少卿谢大人在此，竟敢违抗！若是见不到许大人，妨碍了要事，你这条贱命可赔的起？”

　　男子身侧侍卫怒道，握着剑的拳头又紧攥了几分。

　　棠颜自是知谢敬浔之名，出身清流儒学世家，其父是名儒谢琅，却于谢敬浔幼年早亡，家中人丁凋敝受尽白眼，自谢敬浔科举中弟后，本该没落的谢家靠着谢敬浔力挽狂澜，如今只二十有三，便已官至大理寺少卿。

　　许是幼年遭人白眼，致使谢敬浔身上并无儒学世家出身的清贵之气，日日在大理寺中见惯了血腥杀戮。反倒生出了这般杀伐果断的冷漠之气。

　　刚刚自楼上听到声响便慌忙下楼，想要拖延些时间。

　　此刻棠颜眼见这几个侍卫气势冲冲，心想怕是拦不住了。

　　不过这半刻，已足够屋内人应对。

　　她便不再违抗，朝谢敬浔谄媚笑道： “既如此，许大人在三楼的包厢内，瑶姑娘正在服侍许大人，大人随奴家来吧。”

　　侍卫听罢这便收起剑刃，随谢敬浔走了进去。

　　刚进门，这几个侍卫都被眼前一幕幕惊住。

　　只见教坊司内繁烛煊照，妩媚的舞女们在台上扭动着自己纤细的腰肢，衣袖飘舞，烟雾缭绕，似鬼魅般迷惑众生，台下人如痴如醉，沉浸在曼妙的身姿中，魂魄已至仙境…伴着琴瑟和鸣之乐，怪不得民间流传一句“流苏锦帐双鸳鸯，梦魂醉入温柔乡”，此言果真不虚。

　　穿过了热闹人生嘈杂的大堂到了包厢，这是接待贵客的地方，多是朝廷重臣和达官显贵，明显清净了许多，每个屋内都传来不同乐器伴奏嬉戏玩闹的声音，雅对、琵琶、行令……棠颜领着男子走上了楼梯，拐了好几个弯终于到了三楼，最后走到一间紧闭的门前，门内传出琴音。

　　男子未等棠颜叩门，便一脚踢开屋门。

　　重重的冲击下，门瞬间被破开，屋内琴声戛然而止，响起一名女子尖细的惊吓声。

　　屋内，炉香袅袅似游龙盘旋，一股艳香扑鼻，屋檐上散下桃色的帷幔，薄如蝉翼，烛光星星点点，窗子半掩，月光也撒了进来，如梦似幻。

　　谢敬浔随手拔出侍卫腰间长剑，挥手间，帷幔被劈成两半，薄纱坠地，屋内的两人此时已暴露的一览无余。

　　只见屋内一人倚在榻上，鼻梁秀挺，皮肤白皙，仅一支玉簪束发，身量不大眉宇间却有几分英气，眉目清朗，面无惧色。而身旁女子僵滞在琴案旁，赤脚立着，无措地看着突然闯进来的男子。

　　屋内塌上之人，便是许昭。

　　许昭是今春一甲进士，得探花之名。虽出身寒门，是徉州一小地方出身，但其文章却是深受礼部尚书赵镛赏识，赵镛将其引荐给圣上，可那日大殿之上，许昭自荐，荐书上竟大赞前朝罪臣，令陛下当场盛怒。

　　满朝文武皆知当今陛下萧幜这天下来得并不光彩。永兴三十五年，太祖薨逝将皇位传给了当今陛下的亲侄，也便是先帝。自先太子病逝后众人皆以为太祖会传位当今陛下，未曾想竟传位于当时未及弱冠的先帝，后来萧幜不甘为藩王，佣兵自重，不听号令。终于永和二年起兵攻入京都逼宫，先帝自刎，后萧幜称帝，连同拥护先帝的众大臣皆诛杀、流放、女眷没入奴籍……这才堵上了悠悠众口。

　　谁能想到，这刚及弱冠之年的举子竟于殿上胆大如斯，挑衅君王，龙之逆鳞，触者杀之。

　　许昭却不惧，侃侃道“千秋朝世更迭，然忠君之臣未必明抉。永和罪臣虽有罪万死难辞，然其忠君之心天地昭昭，忠太祖而守其诺，辅佐先帝。故许昭之心，便在于忠一君，而今日陛下诏臣，便是许昭的伯乐。”

　　这意思，竟是说那前朝罪臣虽然有罪，却是因忠于太祖遗言，扶持新帝，纵是诛杀也万死不辞，其气节令许昭敬佩，而许昭便想效仿他们，也做一个只忠于陛下的臣子，就看陛下愿不愿意做这个伯乐了。

　　这番言辞揣测君心，生死只在一瞬，许昭跪于殿中，陛下滞了一下，面色和缓下来竟龙心大悦赐许昭府邸，赞其有胆识，他的朝中正缺如许昭这般敢言之臣，也因此得入翰林。

　　这半年以来，许昭在朝中一步登天，风光无限。要知道，同批的举子大都是分派到地方，连状元也只得个小官职，而许昭刚及弱冠不仅大臣皆道许昭谄媚君王，张扬放肆，因是赵镛举荐，因赵镛拥护太子，也是太子太傅，许昭便被自然被归于太子一党。

　　当今陛下有两子，太子萧霁生母早逝，母家无势，皇子萧澈其母沈贵妃，母族势大，其弟沈承明又在朝中执掌兵权。

　　两皇子鼎立，萧澈母族势力庞大，太子萧霁地位岌岌可危，若不是有赵镛等人在太子身后，如今朝局早已动荡。陛下身体已不比早年康健，这储君之争早已窥见一斑，但在这关键的时分，朝廷之内突然冒出一个寒门出身的许昭，本该为天下寒门学子榜样的许昭，却玷污了寒门出身这四字，朝中寒门出身的大臣多自诩清流，于皇子之争上从不干涉，故许昭成了朝臣口中攀附权贵的弄臣。

　　许昭可不管朝臣说什么，在陛下的赏识下，美美地做起了翰林院学士。

　　许昭看见破门而入的谢敬浔便起身作揖，拿起酒盏斟了两杯酒，作请的姿态，然谢敬浔无动于衷，许昭也只好笑笑。

　　“下官不知谢大人何事来此，竟兴师动众。”

　　许昭说这话时还算恭敬，可话头一转，作思考状，竟双手一拍。

　　“下官明白了！莫非因这美人？瑶盈艳名在外，这几日朝中总有同僚求下官割爱，只为美人一曲，下官不肯，没想到谢大人竟也喜欢，竟亲自来了。”

　　许昭此话说的轻浮，举止也放肆，男子眉头如今早已皱起，眸子盯着许昭。这半年来许昭常来这里听瑶盈的曲子，因忌惮许昭身份，瑶盈如今除了许昭他人一律不见。可许昭心中清楚，谢敬浔来此并非为此。

　　许昭被盯得直发毛，没想谢敬浔竟会半夜三更突访，他们二人平日朝堂之上虽无过多接触。

　　许昭第一次看清了谢敬浔的脸，平日上朝，许昭看到他们大理寺的人就怵，尤其此人，日日待在牢狱之内，浑身散发着血腥之气，还有那鹰隼般的眸子，周身弥散着冷意，靠近他许昭都觉得如坠冰窟。

　　许昭料想此番话谢敬浔此时定被气得不轻，若非自己是朝廷之人，恐怕早被他手中剑砍下头颅了。

　　许昭说罢便向身旁女子使眼色，女子很快便察觉到做出反应。

　　那女子一反先前的柔弱，起身向男子走去，腰肢细软，似要扑倒到男子怀中。

　　谢敬浔此人不近女色，许昭还真想看看他如何招架得住如瑶盈这般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