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大雪》关关鸟

1、灭门惨案

　　彿州是个小城，人不多，财比较多。这里的人一半习文务农，一半行商。芭蕉河从城中穿过，把整座城池分成两半，城东是繁华的商贸之所，城西是安静的小巷住家。城东往北走，走到最北处，是一片楼阁林立、桃红柳绿之所，衣着单薄的姑娘，即使在寒夜里，也得站在楼门口招揽南来北往的客人。城西往南走，走到最南处，是一片诵读声袅袅的学堂，学堂一座挨着一座，把一处几百年的松林围了起来。松林正中是一座夫子庙，庙前有个古松参天、青砖铺地的小园，任家的老爷每天早晨就在这里打一趟拳，大汗淋漓地走回家。

　　任老爷的家在双桐巷。让他引以为豪的是家里有两处园子，是他年轻时慧眼如炬置办下的。任老爷是颐养天年的年纪了，劳累了一辈子，打拼下这座宅子，攒下了彿州城里的好名声；教出了两儿子，一个中了举，在城里的府衙当差，一个喜欢书画，听夫子说，有成为一代风流名士的潜质。两个儿子都成了亲，生了任家的第三代。任老爷每天在家含饴弄孙，这是他年轻时就梦想的日子。

　　双桐巷靠近城南的学堂，巷子里有五户人家，任家的门开在巷子最里面。任老爷一路往巷子里走，一边用布巾擦拭着自己的汗水。好在巷子里少风，不至于让头受了凉。任家的门是两扇一指厚的黑檀木门，门上两个黄铜兽首环锃光瓦亮。任老爷敲响门环，门从里面开了，只见门里一座青石雕花照壁，透过巷子的窄门，能见照壁上的镂雕牡丹花在阳光里生出阴影。任老爷跨进小门，黑檀木门随即关上了，门环发出“叮”的一声碰响，巷子里归于一片寂静。

　　双桐巷的一天在一扇扇门的开合里沉淀下来。巷子里的老人都这样过了许多年，也准备这样一直过下去，直到在亲朋好友和邻居的注视里躺在棺材里，被子孙抬着往城外去埋葬。这大抵就是一个普通人幸福的一辈子。任老爷也是这么打算的，他给自己定好棺材了，红木的太贵，因此选了酸枣木。任老爷在家梳洗好，写写字、喝喝茶、看看书、逗逗孙子。年轻时不觉得，现在闲下来，任老爷觉得日子虽好难免无趣。这几日，任老爷给自己找了一个新乐趣，与老伴斗嘴。

　　任夫人端着茶盘来寻他，准备的是上好的黄山毛峰。午后的阳光撒在书房敞开的长窗下，木地板映上窗棂的格纹。任老爷临水而坐，喂着水面一对嬉戏的鸳鸯。

　　任夫人搬了一个矮案过来，把茶盘放上去，说：“老头子，给你放这里了。”

　　任老爷对自己家人会理茶一事很是自豪，此时看着老伴，跟她说：“今天是什么茶？”

　　“这叫合荈，是我内侄送来的。昨天他特意从城南过，给我父亲和我都送了一点。我内侄女家旁边有一颗百年的野茶树，他们每年都采摘野茶叶制成茶饼。这茶尝的是温润甘滑的口感，我也是头一遭尝鲜，你试试。”

　　任老爷试了试，提笑说：“我们有口福。”饮尽一杯，任老爷放下茶盏，问道：“今日我在松林里打拳，看到学堂的小子们绕着松林跑步。想一想，我们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不上工时，绕着松林跑圈，因此锻炼了一副好身骨。”任夫人取笑道：“是呢，看我看呆了，被松根绊了一跤，趴在地上摔个狗啃泥。”

　　任老爷力争：“那是看你看呆了吗？只是从来没见过松林里出现个姑娘，我给吓一跳。”

　　任夫人笑道：“你少看。哪日那里再出现个青面獠牙的阎罗，才让你知道厉害呢。”

　　任老爷说：“阎罗我看的多了，庙里那些佛像不遑多让。正是姑娘才让人吃惊呢。我还以为是什么精怪显形了，当时心想，我有福了，也能遇着精怪美人。”

　　任夫人冷笑：“你才是要小心驶得万年船呢。哪日真遇着个精怪，叫你吓着，让阎王锁了你去。”

　　任老爷心知不好，惹着了这只画皮，赔笑说：“我是个钢筋铁骨，遇到了美人精怪也只合一棍子打上去。命里积攒的福气都用来遇见你了，可见老天可怜我，把你给我了。”

　　任夫人瞧他没个正形，拿他无奈，说：“可见老天薄幸，待我实在不好，竟让我遇见了你。”

　　任老爷赶紧斟茶递上，说：“老天爷是个混账，不用管他。我待你好。”

　　任夫人眼里见他，越发来气，喝完了茶，转身就走。任老爷悄悄呼出一口气：今日这斗嘴的功夫没掌握好，把母老虎气着了，不好不好，此时先不追，待会吃饭时再哄哄吧。

　　任家每日日中打更时开饭。饭厅在荷池东侧，此时檐下都挂了竹席子来遮挡高高的日光。今日家里就任老爷和任夫人两人。大儿子在府衙值班，大儿媳带着孙子在娘家，今晚回来；小儿子携家带口理考彿州去拜访朋友了。任夫人平时茹素，任老爷也随她，只是吩咐了厨房午饭多上一碗莲子百花甜羹，能补一补任夫人终年茹素积下的弱气，况且这是任夫人爱吃的。今日的菜单照旧，一碗八碟，任老爷十分欣慰厨房今日给上了他最爱吃的红皮鸭子。

　　两翁婆在桌前落座。荷花池的风吹进了屋里，阵阵清香让人心旷神怡。任夫人正仔细品味着划过鼻尖的荷花香，突然闻到一股鸭子味，登时大怒，这恰如烧香时看到和尚吃荤，洗米时发现米里有老鼠屎，任夫人被恶心得不行。她脸色急变，眼看就要发火。任老爷见势不对，托起菜碟，一路小跑到侧厅，探出半个身子说：“好好的粮食，倒了浪费。我在侧厅吃完。你别发火。”说完，空手抓起鸭腿，在侧厅吃的狼吞虎咽。卤汁齁咸，任老爷想喝水，他伸出油手往茶壶抓去。旁边伸出一碗茶，正是任夫人一边捏着鼻子一边给他送茶来。

　　任老爷“嘿嘿”一笑，接过茶一饮而尽。他找了巾帕，擦干净手，说：“还是夫人怜惜我。”任夫人睨他一眼，说：“嗯，有那味了，跟城北的姑娘说话一个味。可惜我不是个爷。”

　　任老爷脸上挂不住，说：“你这人忒没趣。我哄你呢，你还噎我。”

　　任夫人说：“你少来。平日里未见你这么伏低做小地哄我呢，不知道你是犯了什么错，这会趁我不知道，在这里给我上马虎眼。我跟你说，这不好使，等我知道了，你该受的骂都得给我受着。”

　　任老爷气势一弱，悻悻地说：“你这铁石心肠的……”

　　任夫人不等他说完，扭头就走。任老爷赶紧抱着碟子追上去。两人重新到饭厅落座。这一会儿功夫，竹席遮挡下的阳光已经走到桌前，晒的地上石板颜色煞白，似乎要刺痛人的眼。阴影里的任老爷和任夫人边说笑边吃饭，等待阳光走过，暮色来临。

　　天色将黑，大儿媳妇和孙儿回来了。孙儿一下车就跑到书房找爷爷，找到爷爷就在爷爷怀里撒着娇。大儿家的孙子叫成峰，才四岁，是被爷爷奶奶抱着长大的，因此跟两公婆亲的很。

　　成峰对爷爷的书房熟悉的很。他和堂弟成英从会走路起，每天上午都是在爷爷的书房呆着，除非他们出门不在家。爷爷的书房像是一个宝库，总有成峰成英没见过的东西。三岁时，成峰在书房找到了一个竹蜻蜓，放在两手中间搓一搓，竹蜻蜓就飞起来了；第二天，成英在书房找到一个鲁班锁，成英怎么解也解不开，最后大哭一场，爷爷跟成英说，别那么着急，慢慢来，这个锁，成英到现在还每天要花一点时间去想想怎么解开；第三天，成峰在书房找到一块雕了画的木板，爷爷说这块板要滚墨后印在纸上，成峰成英两人要了墨来滚一遭后印上，惊奇地发现纸上有了一个观音像。诸如此类的新鲜的东西，在爷爷的书房里层出不穷。

　　成峰尤其喜欢爷爷书房里关公像前面供奉的一柄剑。这把剑一尺七寸，剑身有一个手掌宽，剑柄上刻万字兽首纹，可惜没开刃。爷爷说这把剑是仿古代一个国王越王勾践的佩剑，爷爷还跟成峰说了这个越王的故事，成峰从此记住了苦心人天不负，三千越甲可吞吴。爷爷说等成峰再大一点，大到能练武的时候，就把这把剑开了刃送给他。成峰很期待这一天的到来。

　　成英最喜欢的是那个竹蜻蜓。有一天，成英问爷爷：“爷爷，为什么这个竹蜻蜓不吃不喝也可以飞呀？”爷爷答不上来。家里人都说成英脑袋里想的都是奇奇怪怪的东西，大概要早些给他开蒙识字，才能不让这个孩子尽发傻气。爷爷却说这孙儿聪明着呢，别人都识不出来，他能。他总是鼓励成英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他若答不出来，就让成英自己把问题记下来，长大后再解决。为此，成英才三岁，已经跟着爷爷习字了，小小的孩童立志说要攒一本问题册子，以后就带着册子去访天下大儒。众人被他娇憨的样子逗得直乐，说要从此攒钱了，不然以后成英访学的抛费怕是不得来呢。

　　两个孙儿都是任家的大宝贝。这日成峰回来就直奔爷爷的书房，平日里这个时候爷爷都会在书房里。成峰一推开书房门，正在解棋局的爷爷就笑开了花。成峰腻到爷爷怀里，和爷爷聊着出去遇到的趣事。

　　成峰这日是刚和母亲从外公家回来。成峰的外公家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晒了各种成峰没见过的东西。屋子旁边有个鸭圈，大鸭子都是雪白的羽毛，脚蹼是橘红色的，小鸭子羽毛都是黄色的绒毛，可柔软了。舅舅说小鸭子长大就会变成白色，好神奇。只是这些鸭子每天都“嘎嘎”叫着，有点烦人，成峰就和表兄每天赶着鸭子去河里游泳，晚上再赶回来。舅舅本来要送我一只小鸭子让我带回来，可惜马车太小，小鸭子的窝放不下，所以舅舅说，先养在他们那，下次我们赶一辆大点的马车去给带回来。

　　成峰大概是和鸭子待了这几天，说话也像小鸭子一样说个不停。这个孩子从来没有在舅舅家住过这么长时间，大概是见了太多新鲜事，让他小小的脑袋惊讶于这世间还有这么多又新鲜又好玩的事情。成峰兴奋地跟爷爷聊到烛光升起，终于累了，在爷爷怀里打着瞌睡，然后被此时值班结束赶回家的父亲抱了起来。

　　任老爷和大儿子相互看了一看，捏了捏大儿子坚实的臂膀，曾经清瘦的胳膊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了坚硬的肌肉。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两人的眼睛似乎被烛光刺到，眼角都泛起一点泪光。屋外，月亮渐渐升了起来。任大郎转身走了，抱着成峰回到他从七岁起就开始住的小院。

　　任老爷也收拾好了书房，回到房里陪着老伴渐渐入睡。夜色黑得像墨，月光透过窗柩撒在房间的地面上，银霜一样。彿州城内万籁俱静。整个城郭没有了白日的喧嚣和热闹。双桐巷里各家也渐渐熄灯，如常在亥时入睡。

　　城中交错的小巷里，家家门户紧闭，这是一个如往日里寻常的夜晚。任家人渐渐地都睡沉了。

　　月亮如银盘，逐渐升到中天，带来轻纱一样的雾气，笼罩住整个城市。

　　突然间，狭窄的小巷里，几片黑影快速窜过。他们翻过巷子边高高的围墙，进了任家的宅院。他们举起了屠刀。池塘里，高高低低的盛放的荷花还像白日那样轻柔飘舞，只是很快被蔓延了整个宅邸的火海烤熟了。

　　双桐巷的各个人家被纷纷惊醒，他们眼前已经烧出一片火海。邻居们和任家平时关系不错，此时顾不上查问火是怎么起的，赶紧叫人去救火。人们竞相奔走，从巷子的大门和与任家相连的院墙周围呼喊任家的人，却毫无回音。相连的几条巷子里的人家都被惊醒了，从一口口井边排了一队队人到这片火下。微末的水实在救不了连片的火，这个平时很好相处的邻居的家最后还是被火完全吞没。

　　巷子里的人家纷纷招呼：“能进去救人吗？”

　　“不行呀。火太大了，进去还没找到人就要给烧死。”

　　“任家人呢？有逃出来吗？”

　　“有谁看到任家人出来了吗？”

　　“谁看到任家人了？”

　　“没看见。”

　　“不会没逃出来吧。”

　　“哎呦，糟心哦！”

　　然而火渐渐蔓延，人们不得不裹上打湿的衣服来传递珍贵的救火的水。赤色的火焰向空中喷出漫天的火星，邻居们本想跑进去救人，也不得不渐渐在大火前停下脚步。这场火烧了一夜，人们眼睁睁地看着任家被烧成一片废墟。天亮后，火灭了，大家从断壁残垣里不死心地翻找，只挖出来十二具遗体，正是此时留在彿州的任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