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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以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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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以山原来不叫以山,也不姓竺。
她是在一片青山脚下被孙长老捡到的,孙长老找了条小溪,从衣服上撕下片布块蘸湿了给她擦脸,擦干净脸后给她揩揩鼻子笑道:“真像个脏猴。”
孙长老说我是在一座山下看见你的,就叫你一山吧。
多么豪伟的名字,以后一定要长得壮实点。
不过很可惜,以山辜负了孙长老这个愿望,她从小到大就没有结实过,从瘦猴长成了弱柳扶风般的瘦弱丫头。
孙长老虽然被称作长老,但长老和长老之间并不是一样待遇的。
内门的长老,都是金贵的,受人敬仰的;外门的长老,也是严肃正直,受人爱戴的;但是杂役峰的长老,除了她麾下的杂役弟子们,别人可不认,其他峰的人都管孙长老叫管事的。
管事的,管的什么事?
管各个峰大大小小的杂事。
不然怎么叫杂役峰呢。
今天被调去扫大殿,明天被遣去喂灵兽,后天哼哧哼哧挑灵泉水养药田。
日子就这么平平淡淡的一天天过去。
山中无岁月,很快,以山长到了二十岁,可她还是没能入门,杂役峰资源不足,灵气稀薄,供修炼的洞府就那么几个,基本上都被稍微有点仙缘的弟子长期霸占着。
她作为一个凡俗胎,长到二十岁还没能引气入体,按照规矩,得下山了。
可是孙长老抚摸着她的头,忧愁地叹道:“孩子,你能去哪里呢。”
于是某一天,很少参与纷争的孙长老,去了一个秘境,为她找仙缘。
世事就是那么无常,在那个秘境里,有人入了魔,爆发了一场大屠杀,本来只是个低阶秘境而已,被入了魔的修士生生搅成了阿鼻地狱。
妖魔,邪恶、残暴、不通人性,嗜杀成瘾,该被天道诛杀,入了魔的魔修,更是没有脸面活在这世上,应当千刀万剐死无葬身之地。
当以山看见被送回来的奄奄一息的孙长老时,她心里是这样笃定的。
孙长老年事已高,修为又多年未曾突破,早已经不适合前去冒险探这秘境,她是为了她,为了以山,于是白白葬送了性命。
“不能说是白送了性命……”孙长老躺在她怀里温柔地笑了笑,从戒环里拿出她豁出了性命取得的仙草,递给以山。
在很多年以后,以山年纪更加成熟的时候,她明白这仙草在那些金枝玉叶的贵人眼里是低级的、不值得多看一眼的,可在当时的以山心里,这仙草混着她的前程和孙长老的命,叫她含着眼泪咽不下去。
“怪我,怪我现在没有力气了,没法给你炼出丹药来,仙草沾了点魔血,存放不久,得赶紧吃下,才有用呀。”孙长老的指尖轻轻地点上以山的眼角,沾上了眼泪,以山的睫毛在她的指尖上剧烈地颤动,像是蝴蝶翩跹飞舞的翅膀。
“以后别跟着我姓了,不好听,我给你改个名字,可好?”
以山哽咽地点头,她什么都愿意应她。
“姓竺,好不好?见你的第一眼,就觉得像她,以后你就跟她的姓,做我们的女儿好不好?”孙长老看着她,透过她,缅怀着谁。
孙长老说她的爱人姓竺,是个凡人,早早过世了。
是了,是一场缘,她来到这世间,就是为了来做她们的孩子。
“以心为山,坚守本性,千万不要入魔,答应我,答应我好吗?”孙长老急切地要她做出承诺。
她已经哭得说不出话,只得拼命点头,眼泪将眼前的一切化作腾腾升起的灰烟,扭曲成记忆里模糊的轮廓。
后面的事她记不太清了,许是某种自我保护,让她只记得孙长老还活着还能与她说话的那一时半刻,如何收的尸,如何下的葬,她已经全然记不起了,只记得自己哭晕在长老与她爱人的合墓旁,被大师姐谢清瑶叫醒。
其实谢清瑶年纪比她小,但出于辈分或者修为品阶,弟子们都喊她师姐,称谓是尊敬的代名词。
师姐说,我这里差个人,可否请你来帮忙。
自那以后她借着谢清瑶的光,被专门安排给溯雪轩,做些轻松的杂活,却能领比之前厚几倍的月俸。
谢清瑶不是个多事的人,也不需要过多的伺候,竺以山乐得清闲,卯足了劲修炼,她不愿辜负了孙长老。
有时被谢清瑶撞见她偷空修炼,她并不像别的弟子那样嘲讽蔑视,反而还会指点一二,令她茅塞顿开。
就这样过去两三年,谢清瑶对她说,我这里暂时不需要你来了。
她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早早做好准备,打算离开,回去等候杂役峰执事长老的再一次的派遣。
但谢清瑶叫住她,看起来竟有些踌躇,淡淡的粉染上双颊,你愿意照顾孩子吗?她问道。
竺以山不明所以,但还是点了点头,她并不排斥。
谢清瑶一向平稳的声线里带了丝微不可察的紧张或期待,过段时间这里要来一个小孩,她可能会需要你帮忙照顾,可以吗?
很快那个小孩便被谢清瑶抱着住进来了,雪白软糯,像一个糯米团。
让人瞧着心里欢喜。
只是,也许是国破家亡的悲痛烙印在身上,小团子总是闷闷不乐,郁郁寡欢,不像别的弟子那般活泼开朗。
竺以山常常见她看书时看着看着就发愣,随后就天可怜见地掉落下来好几颗豆大的泪珠,望着窗外,神情愣怔。
也常看见她练剑时忽然停住,颤抖着嘴唇死盯着院里的那颗巨大的梧桐树,有落叶飘在她的头发上,她也不去摘,心如死灰般整个人就那样消沉下去。
定是想念故国,想念娘亲了。
她不由得上前去安慰这个年纪轻轻就孤身一人的姑娘。
她是如此的心疼着她,如同心疼幼时的自己。
宋华章却轻轻地用她稚嫩的小手反过来轻抚着她的手,安慰她道,我没事的姐姐,一会就好了。
看着她故作坚强的模样,以山心里更是期盼着她能够好好长大,长大到能独当一面能坚强地面对世间所有。
于是她从不拦着谢清瑶罚宋华章,谢清瑶是不会有错的,她要是罚华章,那肯定是华章还有哪里需要改进,这是为了华章好。
竺以山也是落云宗里为数不多知道宋华章修为低的人,当然,她也是最知道宋华章爱吃江月楼的桃花酥的人。
看着谢清瑶为了养好宋华章身体根基而奔波的模样,她时常私下里眼眶湿润,她想起孙长老了。
孙长老当时也是这样为她耗尽心血奔波劳碌,就为了能让她修炼,让她能在落云宗有留下来的机会。
即使结果不尽人意又如何呢,谢清瑶尽力了,小华章也尽力了,她自然也应当尽力替她们瞒着。
华章有时会问她,她说,以山姐姐,你会想家吗?
竺以山就说,不会,这里是我长大的地方,我的家人就埋在这里,也埋在我的心里,我在哪,家就在哪。
华章听了后,似懂非懂的,她又问,是自由吗,还是枷锁,如果是自由,可想起家人却还会流泪,如果是枷锁,可离开故乡又会觉得,好像,松了一口气。
竺以山只伸出手,抱着她,让她在自己怀里,洇湿肩上的衣服。像是断发,有些断的彻底,有些又还藕断丝连。
但断了就是断了,再拼不回去,现在还没断,也只是既定未来前的强弩之末。
最近华章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了,饭也不好好吃,剑也不见得练了。
想来是谢清瑶带着赵嘉许去蓬莱一事对她打击颇深。
竺以山扪心自问,自己对孙长老都未曾这般依赖想念、离不开过,在华章面前,她有些羞愧,也为华章如此真挚切深的对谢清瑶的眷恋而感动。
她想着再尝试尝试,多做些好吃的,让小华章多吃点,还在长身体呢,她能帮上的也就这件事了。
这天她刚找好一本据说是对付小儿无往不利从不落败的食谱,钻研到夜深,正打算明日起来大展身手,“欻”得一声,一道劲风从后背砍向她的脖颈。
好像听到谁在说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我什么时候睡觉关你什么事啊!以山最终昏过去这样想着。
等她醒来,一切都变样了。
她从一张陌生的床上醒来看见一间陌生的厢房,门窗紧闭,让她警惕万分。
但紧接着,两道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一声比一声高,谁也不肯低头,硬要压着对方骂。
“你那么废物你怎么不早说!”
“我修为怎么样和这个行程有很大关系吗!难道你不可以全程保驾护航啊?!你不是承诺你负责全程的脏活累活的吗?”
“这怎么能一样啊大小姐,你连筑基都没有,天啊!我怎么想的居然招了你来。”
“没到筑基怎么了?怎么你了?我又没瞒着你,是你自己不问。”
“……我真服了,没到筑基,你那把剑也没认主吧,心头血也没滴,我费半天劲设个反追踪阵法有什么用?你就算直接不带你那剑,你师姐也不会有半点察觉。”
“……那不是好事吗,呜,你不是说我们必须要瞒着大家偷偷出来才有意思吗?呜呜呜……”
她竟然听见华章哭泣的声音!
竺以山怒上心头,一把把门推开,不顾眼前两个震惊傻眼的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连带一巴掌扇过去给秦骏的脸带来几分鲜艳的颜色。
“你干什么!欺负孩子算什么!这么老一个人欺负人家小姑娘,知不知道羞耻两个字怎么写!”
竺以山把贺月护在身后,怒目圆瞪,剪水秋瞳变成火山岩浆。
贺月边抽噎边附和,“就是!”
秦骏前也不是,退也不是,双手颤巍巍虚空捧起,想捧起些什么道理或者理论,泄气放下,捧起来,又放下。
“哎哟……这位好姐姐,我怎么知道,你们瞒得这样紧,把我都骗了过去,我还以为宋小师妹也金丹了呢。”
他说完,颓丧地笑笑,笑得有些难看。
竺以山回头看了看委屈巴巴的贺月,扭头趾高气扬地对秦骏说道:“那现在你知道了,辛苦拜托你好好照顾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