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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 4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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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然贴上了红对联的大门大开,三人目送着道衍渐渐远去。
清瘦的背影越走越远,雪陷下去的酥脆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明显,两行脚印在雪地上延伸开,直到最后那提着灯笼的人变成了小小一粒光点,陡然消失在转角处。
清风老道长叹一声,脸上终于露出了些愁色。
“小师叔啊,你说这究竟是好事呢,还是坏事呢?”
“欸不说了不说了,大过年的,有个安稳去处总是好的!”话音刚落,白胡子老道就一面揪着胡子嚷嚷着,一面摇摇头进了门,“赶紧进来,外面多冷啊!”
客堂内,炉火正旺,上面的一小锅炖菜正咕嘟咕嘟地散发着滚滚白气。
清风老道难得摸了一壶酒出来,稍稍烫了一下,又斟了三杯,说道:“今日也是难得……”
他顿了顿,昔日的碎碎念在此时完全没派上用场,半晌没说出什么话来。
正当倪霁忍不住要接口时,他破罐子破摔般地一举杯,“算了,算了。不说了,也没什么好说的!喝吧!”
说罢,一饮而尽。
倪霁犹豫了下,见闻世芳已然仰头喝了,便也拿了一杯,小口小口地抿了。
这一开先河,就刹不住车了。清风老道看着老练,实则酒量只比他手里的杯子大一点,没几杯就开始说胡话了,惹得旁边只能过个眼瘾的宋青嘲笑不已。
炭火仍通红时,清风老道实在撑不住地歪倒了下去,最后直接被倪霁送回了屋。
许是被热气和酒气一齐蒸了个透,倪霁胆子陡然大了几分,借着几分若有所感的被纵容,有些话不经脑子就说出了口:“师叔可有心上人么?”
她一双眼睛生得极好,混了几分鲛人天生的蛊惑人心,偏又是圆溜溜的杏眼,此刻仰头睁大了眼盯着对面的闻世芳,几乎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闻世芳垂眸看了半晌,曲起指节,“笃笃”敲了两声。
“装什么傻呢?”
声音是她一贯的轻缓,便是带了些责问的意思,也温柔似一江慢慢淌过的秋水。
倪霁心头猛地一跳,人也跟着跳起来,只觉那两声脆响莫名其妙地敲进了她神魂里。一抹潮红在她脸上飞速蔓延。她按住差点被掀翻的桌子,慌慌张张道:“我……酒太浓了,我去醒酒!”
话音刚落,人就已经跑得没影了。
闻世芳莫名一笑,心里又有几分狐疑——这只是凡酒,倪霁根本不应该醉。
还是,有几分不对劲。
道衍的婚礼来得很快,许是因为他凭空出现,没有亲缘,徐南星便将几张请帖送到了明月观。
闻世芳和倪霁自然是要去的,而清风老道很意外地,许久前就替他们高高兴兴地操办起来。
鬼哭似的风雪连着吹了好几天,到了成婚那日,天却放晴了。
果真是个良辰吉日。
地点自然是在徐家医馆,徐南星父母俱亡,道衍又是孑然一身,于是仪式一切从简,好在两人人缘都很好,又是喜事,大半个镇子的人都挤了过来,便是宋青也送来了一份贺礼。
喧嚣人声中,道衍一身大红袍子,面带笑意,越发显得俊美无双,越过短短几步石板路,他终于隔着大红绣球与徐南星并肩站到了一起。
身后,烧得通红的火盆还没有被撤走,包着红布的各色喜物已然被抬了上来。
清风老道看得几乎落下泪来,面上是十足的笑意。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好!”不知哪个好事之人吼了一声。
拜完了堂,按惯例,新郎官道衍开始一一致酒。两人借口明月观尚有事情,便提前离开了。
风轻气朗,街边薄雪未消,倪霁看着周围面带喜色的各色乡民,忍不住问道:“师叔为何不阻止?”
闻世芳摇摇头,“如何阻止?他要如何相信?”
倪霁沉默了。
人心总有罅隙,爱憎怨悔难以弃绝。对事主而言,幻境之中,一切为真。
这才是幻境最恐怖的地方。
“阻止什么?”宋青陡然插了进来,语气颇有些奇怪。
倪霁脚步一顿,下意识地看向了闻世芳,手心不知不觉开始出汗。
闻世芳沉默半晌,“……若有人告诉你,你现在的生活只是一场梦,你会如何自处?”
“梦境不过是须臾泡影,刹那而已,自然是该是如何还是如何。不过若是一场美梦,倒也值得一做。”
跳脱的声音突然一顿,再开口时已然多了几分犹疑,“只是,何为真何为假,是由何人判定的?”
“旁人便一定是对的么?”
耳畔,锣鼓铙钹尚未停歇,孩童嬉笑声声可闻,哪里有假?
“是啊。”
闻世芳蓦地一笑,招呼倪霁继续往前走。
街角仍是之前那个演皮影戏的老翁,白发稀疏,身形佝偻,只是十指灵活异常。
此时,影窗里慢悠悠上来一辆看着快散架的马车,一个一身白的小人下了车,惊叹道:“果真是天子脚下,未到初一,又非十五,竟是如此热闹!”
配上街边喧闹的人声,确实是十分得热闹。
“长生殿内,牡丹亭中,情事风波多。娘亲曾说那风月事恰如那江中鱼儿,盼它上钩偏不来,无心方成圆满。听闻一双人儿总有许多波折,不知我着苦命人儿又会是何等模样!只是,要入得书院,还需有个正经姓名。我自幼在江上长大,不如便叫江汉罢了。待我置办一身行头,去那洞天书院去寻那如意郎君。”
说罢,便下了场,再上场时已成了一个书生模样的青衫小人。
“世人道,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却又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酸秀才们悬梁刺股,将铁砚磨穿,只为金銮殿上,天子多看一眼,恰似那深宫选秀女。可便是当真金榜题名,又要好一番书剑飘零,宦海浮沉,若是一着不慎,便似那打入冷宫的娘娘,雨露成冰霜,只落得个了了残躯过此生。爹娘保佑,我只愿与我的郎君一生一世一双人,白首同心,死亦同穴!”
“都是些女子痴想。”倪霁听围观一人嗤笑一声,“文章功名自是千古,怎可与那等风月事相提并论!”
然而,戏还在演。
场景一变,出来好些个小人,都是一般模样,摇头晃脑,吟哦不已,其中一个黄衣的小人和青衫的江汉简直鹤立鸡群。
“书院读书课业苦,日日苦思到三更,多亏当初塾师好心,教我多学了几篇文章,不然可如何应付得过去!”那青衫小人哀婉哭道。
“近日我一一看去,若不是些迂腐秀才,便是些沾花惹草之徒,满座书院,竟只那黄衣的林生还算过眼,莫非他就是我爹娘所言的如意郎君?”
青衫小人突然脸一别,语调一转,娇羞唱道:“我看那林生身若青竹,貌比潘安,含笑如春月,不语似静潭,与旁人大不相同,若他未订未娶,确是良人。”
“眼下我孤身一人,不比双亲在世,尚可慢慢寻觅,还需早做决断,譬如那叉鱼之技,时不可失,机不再来。待我试他一试!”
“果然是乡野渔家女,竟如此行事!”先前那人又在讥笑。
屏风后,老翁一阵抖动,升起一座小山,黄衫林生牵着纸马踱步而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庙堂高远,归途不定,只是我那亲亲的爹爹又是书信来催,问我那不知何处的夫君如何如何。人言,洞天白鹿遥相对,半数将成天子客,然依我之见,满座书院,竟是庸人!”
林生一阵牢骚,忽地一个转身,拔剑而向:“来者何人?”
只见,青衫小人踩着小碎步上了场:“洞天书院江汉是也。”
“原是同窗,失敬失敬。”林生收剑抱拳。
“我观林兄才高八斗,风度翩翩,不知林兄家中可有妻妾,抑或是父母可曾订下亲来?”
黄衫小人往后一倒,“江兄说笑了。小生功业未立,如何订亲娶妻!”
“小生家中有小妹,温良恭俭,姿容过人……”
话未说完,林生便连连后退,急急打断了她:“不可不可!江兄莫要再提此事,娶亲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能情投意合便是最好,况且我尚是一介白身,怎可耽搁于儿女情长!”
“是也是也,是我孟浪了。”青衫小人弯了弯腰,退场。
林生滴溜溜转了几圈,以女声唱道:“书院读书趣味多,闺中枯坐日月长。我不愿描龙绣凤把儿养,只欲效那冯状元,金銮殿上把国报,怎招来一个江生如此放浪!”
“听闻昨日刚来的张公子乃镇国公幼子,自幼师从郑大儒,我且与他会一会,看他是金还是铜。”
“光阴似水匆匆流,转眼便是三载长,同窗共读无猜疑,意气相投诗酒酬。”旁白唱道。
“人如芝兰,仪似谢郎,千金文章顷刻挥就,袅袅琴音名动京师,张生确是我心中人,”林生一身书生打扮,提剑上了场,娇娇唱着,“张生与我颇为亲厚,恰如那梁山伯与祝英台,情深义厚。只不知张生若知我是女儿身,会是如何?”
“张生虽好,却不及那金底黑字的皇榜妙。读尽天下圣贤书,却道还是一身武艺好依靠。现下边关不稳,我爹爹年老体弱,不如还是早早还家吧!”林生转了调子,忧愁唱道,“庙堂高远,功名难舍,双亲在心多挂念,只恐一日还家便是此生难见俏郎君!”
林生退场,又上了江汉。
江汉袅袅唱道:“我一心只想林生,哪知那林生却是个分桃之人!本想着京中无亲,早日还乡,却是书中仙乡白玉京,点点墨痕让我留。”
张生拖着脚步上了场,哀泣道:“前月边关告了急,我父携子共出征,独我孱弱一书生,留我在京享富贵。上有长兄共三人,连蝉三届武状元,大哥素爱方天戟,赫赫生风有将才,二哥惯使流星锤,锤下恶人性命绝,三哥样样皆精通,红缨枪上挂颅首,只那蛮夷多狡诈,里应外合奸计出,害我父兄丧了命,如今巍峨国公府,白绫漫天风中舞,虽想投笔从戎把仇报,但那三十斤的戟、六十斤的锤如何又能使得起来!可怜我一品的爵位代代传,到我竟是到了头!”
“公子——公子——”忽的,一个小厮模样的纸人连滚带爬地上了场,“京中盛传,天子恩宠,欲点你出征,为老爷们报仇!”
“啊——”张生跌坐在地,哭号道:“这是何等天恩!”
有道是:“风月无边风波恶,落花流水难两全,茫茫朔漠多白骨,生者亦是风中哭!”
一场落幕。
“师叔你看,这戏要如何收场?”倪霁道。
闻世芳沉默片刻,“若是凡间话本,说不定是张生使计,破了外敌,娶了林生,但照着旁白,许是死了。至于江汉……”
“……许是另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