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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航标(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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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世芳伤得确实很重,先前那几分血色不过是被晚霞映出来的错觉,日头一落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江潮生在好好探查了一遍后,便难得炸了毛,一边严令自己的“好”徒儿近日不准动用半分灵力,又给她塞了一堆灵丹妙药,一边就火急火燎地找到了红先生,让她去寻一位能看人的医修过来。
没办法,海国人族实在太少。
眼下,闻世芳就只能占着江潮生的灵泉,喝着江潮生这个赤脚大夫开出来的、也许不对症灵药,连绵风雪竟也消融在了四季如春的小岛上。
闻世芳又把自己往水里沉了几分,整个人都浸没在了温暖透亮的泉水里。耳边万籁俱消,微微的水压带来了一点熨帖之感,她开始思考一些先前被强行压下来的东西。
比如说,倪霁。
先前情况紧急,她便一直没问倪霁为什么会出现在青州,而且似乎是为了混元气而来?
修界历法以裂地之战为分界,前无历法,统称为上古时代,而后则为第一历、第二历,现在则为第三历。混元气贯彻上古,自第一历开始衰竭,第二历而终,而后,天下唯余灵气。
谁也说不清混元气为什么没有了,就像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世间没有了仙神一样。
闻世芳一怔,忽的在水波中想起了些许往事。
“怀梦啊,你说我们这些修士修的是什么仙呢……汲汲营营、一生奔波,和那些庸碌凡人有什么两样!?”
蒋瑛酒量很好,豪饮三天不是问题,但她也曾醉过。醉了的蒋瑛曾经干过许多奇事,也发过许多牢骚。
闻世芳记得,这位旧友曾经半真半假地叹道:“你说,那些仙人们怎么也会死呢?是不愿活,还是不能活?”
她是怎么回的来着……闻世芳吐了口气,一串小气泡咕嘟咕嘟地升到了水面上。
“天道有常,传闻裂地之战因仙神争斗而起,若以诸仙陨落而终,大抵不会有下一场裂地之战了。”
“那,修士呢?”
闻世芳一个激灵,骤然明白了蒋瑛当时的意思——可移山填海的仙神亦可一朝覆灭,那也许有一天,世间修士就是下一个仙神。
那么她是觉得,混元气也许就是逆转天时的关键?
不——
应该是混元气是造化门重现世间,且恢复鼎盛的关键,而归去来灯和天南火便是钥匙。
只是,天机似乎实在不在她身上,若是……
多思无益。闻世芳不由叹口气,一连串气泡带着扭曲的水波,又飘飘悠悠地往上浮起。
至于,倪霁。
闻世芳心头一沉,忍不住闭了眼。她可以肯定,倪霁近来不对劲,或者说,自从她出现在青州的那一刻,就有些不对劲了。
虽然不想回忆,但闻世芳现在还能清晰地记起起她那时的眼神,这种眼神她曾经见过,但却不是在师徒之间。琼花台明心见性,按理说,她这小师侄应该是一路坦途,顺顺当当地敲开观我境大门的。
到了江潮生的小岛上,倪霁似乎一切如常,只是突然……
寸步不离。不管她到哪里,三步之内,倪霁定然会在某处看着她,实在是诡异得很。她虽然当时糊涂了些,还没有忘记血海上那些日子,可,那不一样。
“师叔,药煎好了。”一道模模糊糊的声音透过水波传来。
闻世芳轻轻浮了上去。只见倪霁长身玉立已经等在旁边,手里那只螺钿漆盘上,只有一只透亮的冰裂纹青瓷碗,里面是一汪乌漆嘛黑的药汁,难以言喻的苦涩腥臭顿时飘过来。
她不由长长叹了口气,江潮生有良心,但不多,而且受限于鲛人出身,她在引火炼丹上实在天赋有限,又担心把药性烧没了,于是便借口新鲜的药效最好,把倪霁指使得团团转。而她这个小师侄竟然也任由她指使。
闻世芳皱着眉,端起碗一口干了。极致的苦涩混着一点咸腥滑腻直冲天灵盖,她几乎怀疑江潮生在这里面放了什么东西的粘液,故意折腾她的。
难喝归难喝,效果还是很不错的。药液带着蓬勃灵气一路而下,枯涩干裂的丹田经脉顿时有了几分润泽之感。不过,神魂的抽痛却似乎更严重了。
身侧,一盏甜茶立刻就被端了上来,妥帖得有些古怪了,闻世芳看了眼堪称乖巧的剑客,还是垂下眼喝了几口润润嗓子。
“师叔可是要问我为何会到青州?”倪霁将漆盘规规整整地放在小几上,寻了处地方坐了下来。
闻世芳表情平淡,语调更是拉出了波澜不惊的沉静,“孤身入雪原,好大的胆量。”
倪霁动作微不可见地一顿,心慌之余,不自觉抬了眼寻找着青衣人眉目间的情绪,可只是一刹那,她便像是被什么惊住了一般,匆忙垂下眼,起身给见底的甜茶又满上,方轻声辩解道:“我没有。”
“……去青州之前,我带走了一缕慈悲心焰,又寻了十二阁,请听风台借着那一缕心焰上的气息,去寻了尘大师。”
“哦?”
“十二阁并未寻到川君,但找到了了尘大师,又派了三位观我境的管事前往青州,再加上青州十二阁这边还没有完全撤离的人手,本来是万无一失的。只是,落日楼突然发难,几乎把十二阁的人手都绊住了,所以慢了几步。我等不及她们,便先行走了。”
“然后?”
倪霁的背不由自主地僵直了,心里愈发发慌,咬了舌尖方能冷静下来,心里却冒出了一股无端的委屈。闻世芳以前虽然话少,但也没这么少过,而且……
“我……我感觉那里有动静,便过去了。”
剑客的底气颇为不足,她少说了一件事——她闭关前送出的那小纸人有一个咒。那纸人历经劫难,竟还好好地在闻世芳身上。
但她实在是太怕了,从来没有晚辈探知长者行踪的——这是逾矩。
“很好,不过这就没了么?”闻世芳好整以暇地看着倪霁越发紧绷的脸色。她这位小师侄从来淡定从容,如此神色难能一见。
她忽然想逗一逗了。
“我……”倪霁磕巴了一下,茫然又紧张,像一柄蓄势待发的剑,遇到一点风吹草动就要寒光出鞘,却不知所面的到底是何物。眨眼之间,她已经惊恐地想过了一连串可能,或许,闻世芳已经猜到了她动的手脚?
这完全是做贼心虚。毕竟,两位元君打起来不说天崩地裂,灵气的剧烈波动总是会出现的,这点不寻常总是能感受到的。就算没有纸人,倪霁寻到闻世芳也不过是片刻的事。
总之,完全没有问题。
而闻世芳其实完全没有在意这一点,她只是难得坏心眼发作,顺便想再问问混元气的事情而已。毕竟,混元气绝迹久已,不说蒋瑛要做什么,就是倪霁突然提起这个也十分古怪。
然而颤栗之下的剑客脑子已经成了一团,寻常能想到的那些一个也没明白过来,只结结巴巴地开口发出一个音节:“我……”
闻世芳:“我什么?闭关太久,不会说话了?”
轻轻的调笑像一根软软的羽毛,若有若无地擦了倪霁砰砰乱跳的心一下,明艳的红色瞬间在倪霁脸上蔓延开来。
剑客手足无措,只能暗恨:刚入岛的那一天,她便是如此,就如今天一样,她也没“我”出个什么东西来。那不是个好时机,起码要等到闻世芳伤好了再说,那时的她是如此安慰自己的。如今看来,都是放屁。
懵了一下,那颗小心翼翼藏在层层外壳里的真心近乎仓惶地露出了一个小角,“我梦见你了。”
闻世芳:“……?”
青衣人手一抖,尚未喝完的甜茶撒出了几点水印。这话牛头不对马嘴,她一时也不知所措。修士做梦并不稀奇,晚辈梦见长辈也不稀奇,便是她早年也曾梦见过几回江潮生。
可由倪霁嘴里说出来却怎么都透着一股不对劲。
“什么?”闻世芳下意识反问道,全然未觉自己多了几分无来由的紧张。
倪霁脑子又忽然清醒了,自觉刚刚那一刻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一般。剑客自诩从来都不做没把握的事,若能事事周全便是再好不过,但她还记得天道难算四个字。
这许是,她的变数。
或许,择日不如撞日?她有些颓丧地想着:不知过了今日,她还能不能见到闻世芳。一念至此,她心酸地几乎落下泪来,脸上的红色一点点消退。她看了看近在咫尺的梦中之人,咬了咬舌尖,做了决定。
“琼花台极是玄妙,竟如万千幻境一般,若非此机缘,我恐怕离观我境还有许多路要走。”
“至于混元气,这是我在云栖中枢探得,而且听风台并未掩盖你和吴阁主的消息。”
“……好。”
倪霁暗中松了口气,闻世芳不再追问便是最好。她终究还是贪恋当下,不敢舍去,能多一日便多一日吧。
闻世芳心头微松,自觉已经太过分,便含笑转了个话题,“即便归去来灯和天南火真如她所言,前身是引魂灯,但单单一个引魂灯,定然是做不到重造混元气的。传闻中,裂地之战除了分出六州,便是将生生血河深埋了,而后再无人见过生生血河。不过生生血河天生地造,恐怕非人力所能及,只有地脉一说还有迹可循,你可有什么听闻?”
倪霁迟疑片刻,慢慢摇头。
终究是离上古太久了。闻世芳暗叹一声,冷不丁问道:“你近日似乎有些不对劲?”
半晌无话。
倪霁心中涩然,眼神无意识地落到了青衣人发尾。
她还记得初见那日的无端碎光,一步之遥,便是亘古雪峰和青葱绿意,她还记得,那位几乎和巨木融为一体的“仙人”。
琼花台里什么都有,唯独她身前少了一袭青衣,那像是雪峰之上的一抹幻影,只在濒死时让她做了一场美梦。
她本该好好看看的。
可如今,却不敢看了。
若筑瑶台,引天泉,可能请得仙人来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