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禁》玄时蘩

12、突变（下）

　　“我不敢再答应你什么了。人说君无戏言，我却没有做到。”乾清宫东暖阁里，陆玄琮满是疲惫，倚在床榻上，“还请你……请你别怨朕就好。”

　　“皇上……婉苏怎么会？婉苏说过，无论多难，都会和皇上一起面对的。”沈婉苏看着玄琮丧气的样子，有些心痛。她太了解玄琮了，遇到这样的事，他难免会难为自己。

　　婉苏端起桌上的燕窝粥，向前道：皇上一日水米未进，还是用一些吧，都热了三四遍了。若身子垮了，可怎么好？”

　　玄琮下意识地推开，“朕吃不下。婉苏，难道这一切都是错的么？若想做什么都不能做，都做不到，那朕和傀儡皇帝有什么区别？”

　　婉苏细声劝道：“皇上总会做到的。大概真如太后所说，需要时机。或者……皇上的确不该这么心急。”

　　玄琮腾得坐起，“心急？朕为什么心急，婉苏……你知道的，朕是为了你！”

　　“皇上，婉苏知道。可若是……若是没有婉苏，皇上的鸿图抱负就能徐徐图之。都是因为婉苏，才扰了皇上之心。所以，婉苏求皇上振作起来，一切都还没有到不可收拾的程度。”

　　说着说着，陆玄琮的眼神里荡漾起少见的惊恐，沈婉苏亦发现自己已经身处险境。蛊惑君心，让皇帝迷恋女色而失去心智，以致政令有失，不是最好的借口吗？

　　“婉苏，我不是这个意思……”玄琮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挽住婉苏，可婉苏却只站在离他一步多远的地方。

　　“皇上，皇后来了。”这时，吴全自门外进来，躬身回禀道。

　　玄琮烦躁地挥手，“让她回去，朕不想见她”。这种时候，他不想看见皇后趾高气昂的模样，也不想听皇后的指指点点。

　　吴全提醒道，“皇上，奴才觉得您还是见一见为好。毕竟陈尚书还监押在刑部……”

　　“难道连我见皇上，还要牵扯上些旁的？你这差事还真是当老了的。”吴全话音未落，皇后已从门外走了进来，这阵势，要说兴师问罪也不未过。

　　“奴才不敢，奴才该死……”吴全无奈，这种时候，他也只有先跪下来请罪，给足皇后面子。他这一跪，婉苏还有一屋子的宫女太监也纷纷落跪下来。

　　“都下去吧，我有话和皇上说。”皇后一甩帕子，引得众人告退。她一抬眼见沈婉苏也在，便道：“沈婉苏，你且留下。”

　　婉苏只好立定了脚步。她感觉自己凶多吉少，她能想到的，皇后也一定能想到，何况还有太后。可皇后，难道真的一点儿也不顾及皇帝的感受吗？她的丈夫，受了委屈，或者说，一个男人刚刚历经了挫败，难道他的妻子不是应该温柔的抚慰，耐心地舔舐他的伤口吗？

　　“你来做什么？”陆玄琮冷言道。

　　“臣妾和皇上一体同心，自然是来助皇上。”皇后显然有所准备，她倒不挑剔皇帝的冷漠，直言道。

　　“你若能替国家保住良臣，朕会谢你。”

　　“烧掉太和殿的罪过，谁能保住？臣妾不敢，家父不敢，料想皇上也不敢。”

　　“既然如此，那你请回罢，朕想静一静。”

　　皇后上前一步，眉头轻蹙，说道：“皇上，一个尚书而已，罪行自有公论，犯不着臣妾亲自来。但臣妾听说，民间流言四起，说太和殿起火乃是皇上失政之过，所以天降惩罚。臣妾不甘心，到底是何人敢这么编排皇上？臣妾也想知道，他们是知道了什么，还是拿住了什么把柄？”

　　皇后一面说着，一面向着沈婉苏冷笑两声，“谁敢污蔑皇上，谁就是大宁的敌人，也是群臣的敌人，自然也是臣妾的敌人。

　　可是，若真有人引得皇上行差踏错，群臣也好，臣妾也好，是断不能容的。”

　　皇上知道她的所指，攥拳道：“你胡说些什么？太和殿的事已经查明了原因，朕也从重治罪，谁还敢乱嚼舌根？”

　　皇后一笑，“皇上，看来良臣在皇上的心中分量也不过尔尔。不过说的也是，陈尚书死不足惜，可若是陈大学士也逃不了干系，皇上会不会醍醐灌顶，有些醒悟啊。”

　　“你！朕怎么会娶你这样的女人。”陆玄琮指着皇后，仰叹道：“你若内心感念夫婿，爱重君王，怎会高高在上，事不干己一般说上这么许多？你口口声声与朕同心，在朕难过之时，伤心之时，你便是这样劝慰的吗？”

　　皇后故作低头之状，可音调却仍然凌人，“皇上心慈，不忍治罪，更不忍除掉真正的罪魁祸首，臣妾只好代劳。即使皇上冤枉臣妾，日后再也不信臣妾，臣妾也不能让皇上再犯错误，再受蛊惑！”

　　玄琮忍着怒火，盯着皇后。他咬紧牙，沉声道：“朕心慈？你错了！”他内里定了定精神，宛若吞了一枚苦涩的橄榄，说道：“朕已下旨，将沈婉苏幽禁至永和宫。无旨不得出，任何人不得探视。”

　　沈婉苏站在一旁，听着皇后和皇帝一来一回，这般针锋相对，也明白了大半。忽然皇帝降旨，连忙跪下道：“奴才谢皇上恩典。”

　　陆玄琮看着婉苏微微地颤着，心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捶打，一种腥甜的感觉来回转在喉咙。

　　吴全也有些惊讶，怯怯地上了前。玄琮眉头紧皱，挥了挥手，示意吴全带人。吴全只好从殿外唤进三四个侍从，拖着婉苏去了。

　　婉苏并未挣扎，只是任由侍从们箍住手臂，快到宫门时，她用尽力气回头一望，恰好撞上玄琮那早已丢失魂魄的眼神。她泪眼潸然，却再也不敢多看，仿佛从前的一切，尽数消失于此。

　　皇后怔怔地看着这一切，不曾想到皇帝竟然抢了先，这么一处置，倒让自己一时没了主意，便道：“皇上就这么便宜了她？此女按律当斩，难道皇上就如此偏袒吗？”

　　陆玄琮冷笑道：“若是妃嫔，宫女，既然皇后愿为朕分忧，朕也就领了这份情。皇后若觉得朕的主意不好，不妨自个儿去试试。”

　　皇后竟也找不出什么破绽。皇帝已经处置，还算冠冕堂皇，她也再没有紧追不放的理由，便改了口气道：“臣妾也是为皇上考虑，既然皇上已有决断，那臣妾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这就是了。若无事，你跪安罢。”皇帝几乎不再想和皇后多说一句，只想让这副脸孔快点消失在他的眼前。

　　陆玄琮渐渐感觉到宫中静得吓人。他左右环顾墙壁，晃着悠长的影子。他的泪终于崩溃而出，手指在桌面划出深深的痕迹。

　　帝王的眼泪，怎可这么轻易而流？他终究是负了婉苏，心里更是有着过不去的槛，让他足够懊恼和悔恨。他的呜咽被这厚厚的宫墙裹住，无人可闻，可他的心日后大概再也不会有人能够明白。

　　他想砸碎桌上的那些杯盘碗盏，让心中的郁闷一股脑倾泻，可当他拿起刚才婉苏奉给她的碗碟，还保留着她身上淡淡余香。他好像看见她的脸庞，听到她柔软的音色……

　　“婉苏……”他失声唤道。可这一切已是无声的幻影，她走的时候，连呼救都不能有，连渴望都不能表露。她不过是个弱女子啊，为什么，为什么要让她无端地承受这些……

　　他不能再想下去，否则五内俱焚，会恨死自己。只好翻箱倒柜，找出安神药来，匆匆地灌了下去。他要让自己昏睡，不再能想任何事情，不再沉浸在现实的世界，哪怕只有一夜……

　　——

　　自乾清宫向永和宫，要走好一段路。沈婉苏已褪下华衫，顺从地跟在吴全身后。她四下里望着深红色的宫墙，不禁泪如雨下。

　　“沈姑娘，难为你了。你要理解皇上……若不是皇上先下了这样旨，皇后恐怕不会放过你的。”吴全怜悯道，“所以，是皇上护着你，才不得已这么做……”

　　婉苏的泪无法停止，“吴公公，我懂。可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吗？前朝大臣真的会像皇后说的那样，把一切怪到我的头上，让皇上处死我吗？”

　　吴全点了点头，“若明日朝堂之上真有奏本，那就是死罪无疑，皇上也保不住你……”

　　“可这明明就是无稽之谈。那么多饱学之士，为什么要将一切推到一个女子的身上？”

　　吴全道：“沈姑娘，你怎么糊涂了。若不是皇上……太过急切地想要北人汉人一体，破了首崇北族的先例，他们也不会铤而走险，来逼皇上。奴才知道，皇上的面子搁不住，心里已有多少懊恼悔恨，这下又处置了你，皇上的心此时怕是早已碎了……”

　　沈婉苏知道吴全所言非虚，只得无奈道：“这一去，不知何时能再与皇上相见，还求公公好好服侍皇上，劝慰皇上……”

　　“沈姑娘放心。只是……这永和宫一向无人居住，原是堆些物料用的，极冷清。虽然奴才能照顾的定会替姑娘关照好，可姑娘还是难免会受些委屈，定要宽心啊。”

　　“嗯。多谢吴公公。”沈婉苏含泪道。

　　“皇上贬黜您，总得做足了样子。只求姑娘记得皇上不是有心的，都是无奈之举……姑娘若坚强些，皇上还能得些安慰，不那么自责，若过得不好，或者出了事，要皇上怎么过得去呢。”

　　婉苏道：“吴公公放心，婉苏不是心智不坚之人，总能捱过的……”说罢她向吴全欠了欠身，迈进了永和宫的宫门。门闩落锁的声音紧接着传来，从此宫门紧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