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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不尽 ...

  •   天色明亮时,殷夭才醒来。
      丛游一夜未眠,并不觉得困倦,也跟着起身。
      两人便稍作洗漱。
      “今日何所事?”事毕丛游问他。
      “今日无事,上午作画,下午读书,你若是想出去走走,也可自便。”殷夭一边说着,往书房里走。
      “我写字罢。”丛游跟着殷夭进了书房,“你会画画。”
      “会一点,画技疏浅,不足挂齿。”
      丛游不置可否。
      书房有一侧摆着简陋的架子,上面放着一些书籍。
      殷夭经过时示意那排书:“若想看书,请随意。”
      丛游走到书架前扫了一眼,书并不多,陈旧黯淡,大多是些志异怪谈、奇闻游记。
      “书是都在这儿了吗?”
      “嗯。”殷夭点头。
      书房另一侧则是一方长桌,桌上摆着书画常用的工具,虽然同样简单朴素,但一应俱全。
      殷夭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个厚重的卷轴,看侧面卷起的厚度,它展开来时应当是不小的尺寸。
      他把它在桌上铺开,是如所料的极长,长桌只能放下它的局部。
      这是一幅未完成的画,上面大致只有一样事物:桃树。
      从右至左,桌上右半边是成树,左半则是空白,中间有一些已用黑色勾勒出的轮廓,而画的两侧在桌上铺不下的绢布被卷了起来,只铺开了需要作画的部分。
      那些桃树极尽繁复,单单一棵便勾线复杂,细而不乱,一气呵成;枝干枝条舒展自如,每棵又形态不一,各有独态;上色则随类而敷,过渡自然,层层叠叠,渲染入神,以致好似真树。
      但它们太美了,美到这样的景色只会在画上与梦里出现,以致不似真树。
      丛游看着它,惊叹于它,只道:“你方才自谦了。”
      又道:“这画想必费了许多时日。”
      “确实费时,一日至多画一棵桃树。”殷夭眼神放空地望着它。
      丛游亦虚虚地隔空抚了抚其上一棵桃树,问:“那还要再画几棵作罢?”
      “不知,它们也可能会一直绵延下去。”。
      “所以,画的名字叫什么?”
      “《不尽》。”
      “桃林不尽?”
      “嗯。”
      丛游看了看画,道这名字应景。
      殷夭在侧旁给丛游置了个小案,供他写字用。两人就各自坐下,一画一书。
      丛游提笔垂首,在心里随意抓了一首诗来默,许久未写字,下笔倒是生疏了许多。
      可没写一会,某些感觉自侧前传来,教他难以忽视。
      直待他忍到临好一首诗,顿了手,终于抬头问:“为何一直看我?”
      殷夭被戳破了并不羞赧,直言:“看你好看。”
      丛游失笑:“可你似乎并未看向我的脸。”
      “好看难道就非得是脸好看?那多肤浅。”殷夭对答。
      丛游便不管了,任由他看,继续写字,奈何低头时仍能感觉到殷夭的双眼没从他身上挪开。
      那道目光如有实物,点在他心口。
      丛游心口软了,下笔更软,心不在此,笔力不足,写得不成样子,索性随便写几道。
      凝神时,丛游看看面前的纸,纸上铺满了四个字,由此心中无奈发笑。
      除去最开始临的那首诗,他不知不觉时下笔写的俱是“殷夭”与“清行”。
      上午殷夭看丛游看得久了,画倒是没画几笔。
      荒废了半日,下午时殷夭便道他还是得继续将画作了,读书的事明日再说,且劝丛游出去走走,莫打搅了他。
      丛游只好出去转转。
      这座世外桃源并不大,再逛也是那几处地方,路上遇到几个村里的人,有几人面容熟悉,想来是前夜各个妄里见过的人,但她们见到他大多似无其事,只摆出或热情或新奇的神情。
      果真忘记了。
      可他依然记得所有,或许因为他是外来人,所以这里的规则对他来说无效。
      走到差不多边界处,丛游心道闲来无事,不如再去看看那个他进来的洞口。
      找了一阵没见着,偶然一瞥,又看到少香坐在附近一棵树下。
      她应是经常在这附近坐着,昨日来时也因此第一个发现他。
      少香捧着本书,读得心不在焉,读一段便抬抬头望望侧旁的山。
      丛游看着她这模样,颇感熟悉,分明与昨夜在院中等人时的样子一般无二。
      可抬头见山,山往上还是山,比院墙还要高上许多。
      丛游走近问她:“你是在等人吗?”
      少香奇怪:“等人?怎会,我又有什么人可等。”
      “那你觉不觉得,会有一人,从山头上翻过来,跳到树上,再跳下来见你。”丛游对她重复了昨晚院中情景。
      少香听着,缓慢地眨了下眼,突然恍惚了一阵,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过了一阵她回过神,慢悠悠问丛游:“你方才说什么?”
      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听见。
      不过几息间而已,她忘了。
      丛游无奈,只道:“我方才说,你自小便在这桃源生活么?”
      少香点头确定:“我自打有记忆起便是在这了。这里所有人皆是这般。”
      丛游心里只有种果真如此的感觉。
      白日忘却夜所梦,或许实际上是,桃源不记身前事。
      第一日时他所听到的什么先祖自然是假的。
      昨夜他见了那么多人的回忆,回忆互不相干,朝代地方差之千百,她们定是因为一些共性聚集在了这里。
      然后只要在这里,就不会记得她们来到桃花源之前的事,就算有人告诉也会立马忘记,于是以为自己本就生活在桃源里。
      只在夜晚时忆起,陷入一个由过去编织的妄里。
      妄,忘。
      少香她永远忘了。
      她在等的姑娘的的确确在山的那头,但那位姑娘再也不可能像翻过墙那样翻过山来寻她了。
      丛游还想试探一次,便问:“你时常在这坐着,可曾想过从洞口离开?”
      “从洞口什么?”少香疑惑地看着丛游。
      “离开。”他一字一顿。
      见少香眼中的疑惑未减半分,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似的。
      丛游摇摇头:“没什么。”
      他心里再加一条,她们也不会有“离开这里”的概念,听不见、不会想。
      这很像是桃花源将所有人困住。
      他又想到,他刚来那日,“不再离开”殷夭是能说出口的。
      得到了想确认的,丛游便告辞:“我去寻我的,便不打扰了。”
      少香颔首。
      随后他又在附近找寻昨日的洞口,一寸寸地找,直至日色渐沉也不见踪影。
      那洞口不见了。
      黄昏时分,丛游不再执着于此,披着霞色回屋去。
      靠近小屋,远远望见屋前站着殷夭。
      他背着光,侧面被天际撒出金色的轮廓,整个人如一抹脆弱的剪影。
      丛游想碰碰他,因为他看起来真像随时都要散去。
      他走到他跟前,殷夭的面容清楚上许多,被夕阳罩得柔和,这使他开口说话也显得更温柔。
      “我画完了一棵树,便在这等你。”他道。
      “等我?等我做甚。”
      殷夭摇摇头:“不知。”
      接着他非常自然地把手向丛游伸过来,丛游下意识地握了上去。
      握在手中的触感是实的。
      殷夭笑了笑,牵着他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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