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夭》之堂

14、探阵

　　殷夭睁眼时，正见丛游站在榻前，直立不动，不知在干些什么。
　　虽然不能见他神态，可殷夭觉得他此时的身形看起来郁郁空空的。
　　他从睡梦中缓了缓，想起来昨夜丛游是要去湖边赏月。难不成他赏了一夜，现在才回来？
　　他刚要说些什么，丛游却是先一步开口，毫无预兆地道：“清行，我要离开了。”
　　殷夭顿住，蹙了蹙眉：“离开？从哪。”
　　“那个洞口。”丛游深吸一口气，“从那个洞口出去。”
　　“洞口？桃花源哪儿有什么洞口。” 殷夭一听，便笑起来。
　　“若无洞口，那我又是从哪儿进来的？”丛游反问。
　　殷夭没回答，只问他：“你之前不是说你再不离开了？”
　　丛游不说话了。
　　他想他必须今日就将此间事毕。他不能再多停留哪怕一晚，因为一个夜晚就意味着一半的殷夭又要多遭受一次的苦难。
　　他得马上打破这里，要多快就有多快。
　　见丛游还是沉默，像是决心已定，殷夭没了笑意，神情冷下来道：“哦，那你走罢。”
　　丛游依言转身就走。
　　看他竟真走，殷夭忽地冲着已到门口的人道：“丛游！你是不是骗了我很多。”
　　丛游未回应，只是出去。
　　殷夭沉不住下了榻，缀在他身后。
　　丛游不回头，却也知道殷夭跟着，他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无言一路，自屋子走到了丛游来时的近山旁。
　　路过那正独坐的少香时，丛游还冲她点点头示意。
　　而少香的不远处，便是之前洞口的位置。这回，那一向不见踪迹的出口竟赫然跃于丛游眼中。
　　它再次出现了。
　　离开的通道近在咫尺，丛游只停步看了看它，就毫不犹豫地迈步出去，依旧没有回首。
　　通道出去时由宽及窄，丛游此次清醒非常，再没有来时过道的眩晕，等到前方出现天光，他一步踏入光里——
　　洞外山外还是那片无尽无止的桃林。
　　桃树上连片的粉霞缀在枝头，簌簌落下桃花，侧旁的溪流照旧汩汩流向远方。
　　恍然又如落入仙境。
　　这里没有风，但看见那些花飘着，丛游觉得衣袖空荡荡的。
　　空荡……
　　他猛地抬手，随后入目的居然是双刺眼的骨手，白骨修长，指节分明。
　　丛游再看了看，发觉他此时身上皮肉皆消失，竟成一具白骨。
　　白骨着衣。
　　转身，丛游看见殷夭正靠在那很窄的洞口里，在他身后瞧了他许久，没有迈入桃林。
　　殷夭还是那样子，没变，见终于等到丛游回头望过来，就笑起来，令丛游移不开眼。下一息他便也自那儿踏出。
　　在天光下，丛游目睹着他，也从一个人变成了白骨的模样。
　　那一瞬，丛游第一个想到的是，原来从前殷夭见他时眼中一直是这样子的。
　　殷夭也知道他在丛游的目中会发生什么变化，依旧带着那抹笑，它像是种意料之中的笑。
　　他道：“你从入源那刻起，就已是源中骨。你入非人之地，享非人之世，早已无法离开。”
　　丛游听之静默了一会儿，执着道：“那我们一起埋泉下。”
　　两具白骨共眠也是善局。
　　“什么埋泉下，我们既在黄泉上，又在世俗外，极乐之地，就这样快活地过下去不好么？”殷夭立时驳话，劝说他的语气像在纵容负气出走的孩子，“跟我回去吧。”
　　丛游摇头，算作拒绝。他不答他，默然。
　　桃林的桃花落得越来越多，在静立的两人的肩上停驻，桃花瓣与白骨，当真是诡谲美艳之景。
　　良久，丛游忽地笑了，他像是想通一切，终于道：“清行，这个洞口，应当是你的吧。”
　　“你们起建桃花源在山以内，是为杀巫，它就像只瓮。那么这个可以通向外面的洞口，就显得多余了。”
　　“而山外的这片无尽桃林，它很容易让我想起你的画。清行，你的那画叫不尽，山外这片桃林便是你那画上的罢。原本桃花源应当是完全封闭的，没有洞口也没有山外。洞口与无尽桃林皆是你的手笔。”
　　桃花源里所有的鬼都听不到“离开”之言，唯有殷夭可以听到，正是因为，殷夭控制着这唯一可以进出的洞口啊。
　　丛游来时，因为桃花陷入怔妄，又因桃林走到山口前，外面的桃林吸引他走来。他到来，洞口出现，他便进去。不尽桃林与山口，这两样东西是引他进来的。
　　是殷夭在引他进来。
　　而现在他对着殷夭说他要离开，于是洞口开了，这是因为殷夭让他出来。殷夭知道他无法真正离开，丛游一出来就会现原像、变白骨，于是他顺丛游的意打开洞口，正是为了让他知道这一点，让丛游死心。
　　他是不能离开的，丛游要永远与殷夭在一起。
　　但殷夭不知道的是，丛游也是鬼，变作白骨对于丛游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不会因为化骨而就此乖乖跟殷夭回到桃花源里。
　　一入桃花源，便成桃源鬼。若他是人，便也就困在这儿了。
　　丛游叹了口气，对殷夭道：“你我相处这样久，没发觉……”
　　没发觉我也是鬼么？
　　他迷障太深，他发觉不了。
　　他可能以为丛游只是个普通的过路人。
　　但千百年前桃花源起阵时，殷夭在阵缘留下了洞口这样一个引子，必有他用意。那时殷夭还没失忆，他留下这个洞口的目的，不会是像现下一样，开启洞口只为让他死心的。
　　这个引子在很久以后得以让丛游进来，或许那时殷夭想的是，它会令丛游进来，然后丛游再带着桃花源中鬼出去。
　　可怎么破阵，又怎么带鬼出去。
　　丛游站在无尽桃林里，不由自主地看着这景色分神。他分神得不着边际，他想他现下可是真的身在殷夭的画中了，从前的他是万万料不到会有这样一天的。
　　倘若……抛开殷夭画下的桃林呢，山外本该是黄土荒地罢；若他是人，他进山就会被里面同化，于是他与源中鬼出山都会显现白骨。
　　那么洞口外的本该都是最苍然的真景，洞口内的则是繁然的虚景。这样一想，这山口与源内的那口湖，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
　　源内那口湖，湖里湖外也有类似的繁凉虚实之别，但湖能如此，是因为它能够倒映出相反的事物。可这个洞口明明没有镜像的功效，为何也能里外相反？
　　镜像，镜像……镜内是虚，镜外是实，是了，这便是殷夭的目的，留下洞口，是要他打碎这镜像。
　　打碎这洞口。
　　可是，同样是镜像，那为何不是打碎湖面。那口湖，是他在桃花源里见到过的最特别的事物，它接通正反两面，看起来最接近于那个桃花源的破绽……
　　没疑惑多久，很快丛游就得以想通——因为湖面太大了，且在桃花源内，殷夭留不下这么大一个破绽，倘若打碎湖面便是打碎桃花源，桃花源根本不会允许这样的事物存在，那口湖面仅仅是桃花源本身的一部分，一个桃花源内部分界线的存在。
　　殷夭只能放置一个开口在边缘，随后顺应桃花源最为特殊的这部分本身，借由湖面与这个开口的相通之处，暗示他，关键在于这个山口。
　　所以这个山口，不仅仅是放他进来的通道，更是破除桃花源的关键。
　　那既然要打碎它，何以击之？
　　那日坐在源内的西边湖畔，提起骨头、五肋，殷夭的反应那么大……
　　丛游瞥向白骨殷夭的左胸处，看到他那处的贴身衣布凹陷下去一块，那是缺失桃骨的地方。他右手抚上自己同样的地方，掰下了这根骨头。
　　剖去一身血肉，这桃骨，的确有异香。
　　“此事一切缘起于桃骨，自然要用桃骨来解，以桃骨击之，便能破局。”
　　桃花源里没有桃骨，而丛游却恰好有，只有他能来做这件事。这一切简直像还没失忆的殷夭为他量身定做的。
　　他走上前去，而殷夭站在他的侧旁，看着他动作，并没有阻止的意思。
　　而当那根桃骨正要击上洞口时，丛游却蓦地顿住。
　　错了。
　　恐怕，他这一击上去，桃花源非但不碎，反倒会变得真正牢不可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