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卷五·封三娘
范十一娘,城祭酒之女,少艳美,骚雅尤绝。
父母钟爱之,求聘者辄令自择,女恒少所可。
会上元日,水月寺中诸尼作“盂兰盆会”。
是日,游女如云,女亦诣之。
方随喜间,一女子步趋相从,屡望颜色,似欲有言。审视之,二八绝代姝也。
悦而好之,转用盼注。女子微笑曰:“姊非范十一娘乎?”
答曰:“然。”
女子曰:“久闻芳名,人言果不虚谬。”
十一娘亦审里居,女笑曰:“妾封氏,第三,近在邻村。”
把臂欢笑,词致温婉,于是大相爱悦,依恋不舍。
十一娘问:“何无伴侣?”
曰:“父母早逝,家中止一老妪留守门户,故不得来。”
十一娘将归,封凝眸欲涕,十一娘亦惘然,遂邀过从。
封曰:“娘子朱门绣户,妾素无葭莩亲,虑致讥嫌。”
十一娘固邀之。
答:“俟异日。”
十一娘乃脱金钗一股赠之,封亦摘髻上绿簪为报。十一娘既归,倾想殊切。
出所赠簪,非金非玉,家人都不之识,甚异之。
日望其来,怅然遂病。父母讯得故,使人于近村谘访,并无知者。
时值重九,十一娘羸顿无聊。
倩侍儿强扶窥园,设褥东篱下。
忽一女子攀垣来窥,觇之,则封女也。
呼曰:“接我以力?”
侍儿从之,蓦然遂下。
十一娘惊喜,顿起,曳坐褥间,责其负约,且问所来。
答云:“妾家去此尚远,时来舅家作耍。
前言近村者,缘舅家耳。
别后悬思颇苦,然贫贱者与贵人交,足未登门,先怀惭怍,恐为婢仆下眼觑,是以不果来。
适经墙外过,闻女子语,便一攀望,冀是小姐,今果如愿。”
十一娘因述病源,封泣下如雨,因曰:“妾来当须秘密。造言生事者,飞短流长,所不堪受。”
十一娘诺。
偕归同榻,快与倾怀,病寻愈。
订为姊妹,衣服履舄,辄互易着。见人来,则隐匿夹幕间。
积五六月,公及夫人颇闻之。
一日,两人方对弈,夫人掩入。
谛视,惊曰:“真吾儿友也!”
因谓十一娘:“闺中有良友,我两人所欢,胡不早言?”
十一娘因达封意。
夫人顾谓三娘曰:“伴吾儿,极所忻慰,何昧之?”
封羞晕满颊,默然拈带而已。
夫人去,封乃告别,十一娘苦留之,乃止。
一夕,自门外匆忙奔入,泣曰:“我固谓不可留,今果遭此大辱!”
惊问之。
曰:“适出更衣,一少年丈夫,横来相干,幸而得逃。
如此,复何面目!”
十一娘细诘形貌,谢曰:“勿须怪,此妾痴兄。
会告夫人,杖责之。”
封坚辞欲去。十一娘请待天曙。
封曰:“舅家咫尺,但须一梯度我过墙耳。”
十一娘知不可留,使两婢逾墙送之。行半里许,辞谢自去。
婢返,十一娘扶床悲惋,如失伉俪。
后数月,婢以故至东村,暮归,遇封女从老妪来。
婢喜,拜问,封亦恻恻,讯十一娘兴居。
婢捉袂曰:“三姑过我。我家姑姑盼欲死!”
封曰:“我亦思之,但不乐使家人知。
归启园门,我自至。”
婢归告十一娘,十一娘喜,从其言,则封已在园中矣。
相见,各道间阔,绵绵不寐。
视婢子眠熟,乃起,移与十一娘同枕,私语曰:“妾固知娘子未字。
以才色门第,何患无贵介婿,然绔袴儿敖不足数,如欲得佳偶,请无以贫富论。”
十一娘然之。
封曰:“旧年邂逅处,今复作道场,明日再烦一往,当令见一如意郎君。妾少读相人书,颇不参差。”
昧爽封即去,约俟兰若,十一娘果往,封已先在。
眺览一周,十一娘便邀同车。携手出门,见一秀才,年可十七八,布袍不饰,而容仪俊伟。
封潜指曰:“此翰苑才也。”
十一娘略睨之,封别曰:“娘子先归,我即继至。”
入暮果至,曰:“我适物色甚详,其人即同里孟安仁也。”
十一娘知其贫,不以为可。
封曰:“娘子何堕世情哉!此人苟长贫贱者,予当抉眸子,不复相天下士矣。”
十一娘曰:“且为奈何?”
曰:“愿得一物,持与订盟。”
十一娘曰:“姊何草草?父母在,不遂如何?”
封曰:“妾此为,正恐其不遂耳。
志若坚,生死何可夺也?”
十一娘必不可。
封曰:“娘子姻缘已动,而魔劫未消。所以故,来报前好耳。
请即别,即以所赠金凤钗,矫命赠之。”
十一娘方谋更商,封已出门去。
时孟生贫而多才,意将择耦,故十八犹未聘也。
是日,忽睹两艳,归涉冥想。一更向尽,封三娘款门而入。
烛之,识为日中所见,喜致诘问。曰:“妾封氏,范十一娘之女伴也。”
生大悦,不暇细审,遽前拥抱。
封拒曰:“妾非毛遂,乃曹丘生。十一娘愿缔永好,请倩冰也。”
生愕然不信,封乃以钗示生。
生喜不自已,矢曰:“劳眷注如此,仆不得十一娘,宁终鳏耳。”
封遂去。
生诘旦,浼邻媪诣范夫人。
夫人贫之,竟不商女,立便却去。
十一娘知之,心失所望,深恨封之误己也,而金钗难返,只须以死矢之。
又数日,有某绅为子求婚,恐不谐,浼邑宰作伐。
时某方居权要,范公心畏之。
以问十一娘,十一娘不乐,母诘之,默默不言,但有涕泪。
使人潜告夫人,非孟生不嫁。
公闻益怒,竟许某绅家;且疑十一娘有私意于生,遂涓吉速成礼。
十一娘忿不食,日惟耽卧。
至亲迎之前夕,忽起,揽镜自妆,夫人窃喜。
俄侍女奔曰:“小姐自缢死!”举家惊涕,痛悔无所复及。
三日遂葬。
孟生自邻媪反命,愤恨欲绝。然遥遥探访,妄冀复挽。察知佳人有主,忿火中烧,万虑俱断矣。
未几,闻玉葬香埋,然悲丧,恨不从丽人俱死。
向晚出门,意将乘昏夜一哭十一娘之墓。欻有一人来,近之,则封三娘。
向生道喜曰:“喜姻好可就矣。”
生泫然曰:“卿不知十一娘亡耶?”
封曰:“我所谓就者,正以其亡。可急唤家人发冢,我有异药能令苏。”
生从之,发墓破棺,复掩其穴。
生自负尸,与三娘俱归,置榻上,投以药,逾时而苏。
顾见三娘,问:“此何所?”
封指生曰:“此孟安仁也。”
因告以故,始知复生。
封惧漏泄,相将去五十里,避匿山村。
封欲辞去,十一娘乞留作伴,使别院居。
因货殉葬之饰,用为资度,亦称小有。
封每遇生来辄避去,十一娘从容曰:“吾姊妹骨肉不啻也,然终无百年聚。
计不如效英、皇。”
封曰:“妾少得异诀,吐纳可以长生,故不愿嫁耳。”
十一娘笑曰:“世传养生术,汗牛充栋,行而效者谁也?”
封曰:“妾所得非人世所知。世所传并非真诀,惟华陀五禽图差为不妄。凡修炼家,无非欲血气流通耳,若得厄逆症,作虎形立止,非其验耶?”
十一娘阴与生谋,使伪为出者。
入夜,强劝以酒,既醉,生潜入污之。
三娘醒曰:“妹子害我矣!倘色戒不破,道成当升第一天。今堕奸谋,命耳!”
乃起告辞。
十一娘告以诚意而哀谢之。
封曰:“实相告:我乃狐也。缘瞻丽容,忽生爱慕,如茧自缠,遂有今日。此乃情魔之劫,非关人力。再留则魔更生,无底止矣。娘子福泽正远,珍重自爱。”
言已而逝。
夫妻惊叹久之。
逾年,生乡、会果捷,官翰林。
投刺谒范公,公愧悔不见。固请之,乃见。
生入,执子婿礼,伏拜甚恭。
公愧怒,疑生偎薄。
生请间,具道情事。
公不深信,使人探诸其家,方大惊喜。
阴戒勿宣,惧有祸变。
又二年某绅以关节发觉父子充辽海军。
十一娘始归宁焉。